昭武十年,夏五月,恰值朝官休沐日,正與家人宴飲的郭朗忽被宮中宦官召喚,命他速去宮中候命。
黃氏等人不知為何诏命如此緊急,十分慌張,便欲從那宦官口中探得一二。誰知那小宦官面有難色,并不敷衍,傳了令便急急忙忙離去。
自郭朗慌忙換了朝服去後,郭氏一家便俱坐立難安,黃氏派了好幾起能幹家仆前去打探消息皆不知具體情狀。
所知道的唯有司徒王昶、司空公孫尚與侍中公孫汲父子、尚書令姜策等也同被宣召。
郭朗之妻姜氏也急了,悄悄派人到母家去打聽,所得結果也不過如此。
好好的一場家宴被糟蹋了,郭芩郭霁等人也跟着惶恐。
黃氏便道:“不然請棠棣想辦法打聽打聽吧,畢竟梁美人在宮中,總能知道些的。”
姜氏卻勸道:“母親心裡雖着急,卻請稍安勿躁。隻怕此時非同小可,即便從梁美人處也未必打聽得到。”
郭令頤也侍立在側,此時便道:“叔母莫憂,今日宣召之人既多,隻怕并非我一家之事。除我五兄長之外,皆是朝中三公及陛下親信,如此看來并非兄長有事,隻怕與東宮有關。”
黃氏一聽,不覺慌亂起來,原本挺直的腰背不覺塌下來,頹然坐在席上,說不出話來。
姜氏聽郭令頤說的有理,蹙眉道:“那麼無論如何,你兄長作為東宮屬官,脫不了要受牽連了。”
郭令頤道:“阿嫂說得有理,不過王司徒也兼任太子太傅,我兄長是太子中庶子,天子既然宣召東宮屬官前去議事,便是還有轉圜的餘地。若是不宣召,那才是可怕呢。”
郭令頤雖聰敏,卻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從未曆經朝堂官場,黃氏與姜氏等人聽了,半信半疑。然也無可奈何,隻能空等着。
至日暮時分郭朗果然歸來,衆人這才從他口中得知了東宮之事。
原來皇太子近年來親近方士,受了那些方士的蠱惑,日常便亂食藥物比從前更甚,更兼飲酒無度,便常常做出些荒疏之行。
而如侵奪民田、頹廢飲酒、酒後失德等事,天子亦早有耳聞,從前不過略敲打敲打。
誰知此次太子竟私出東宮,與幾個纨绔子弟服藥飲酒後,更于園林私第中聚衆□□。其間太子與姬妾遊船,因蕩舟太猛而緻落水。太子落水後傷風,卻怕事發而不敢延醫。
近日病勢越發沉重,這才瞞不住了,到底被天子近臣打探出來報知天聽。
天子聽聞此等荒疏不堪之事,雷霆震怒,命宮中尚宮及内侍将船上姬妾及侍女幽禁東宮,而此次慫恿太子服藥的方士也一并系獄。
便是太子——天子也未顧及他病體沉疴,收回聽政議政資格,勒令于東宮省過。
其時公孫父子并姜策等人以為太子正值病中,如此重罰隻怕有礙調養,便從旁勸谏也未能改變天子心意。
司徒王昶因是太傅被申斥并罰俸一年,郭朗及其餘東宮屬官亦被罰俸半年。
此事一出,未等過夜便傳遍雍都各世家高官家中,自是人人心懷狐疑。
司徒王昶等人從宮中出來時已是日落時分,初夏天氣,白日漸長,雖即将到了宮城關閉的時刻,紅豔豔的斜光已然灑向青石鋪成的朱雀大街。盡管這裡是尋常百姓不踏足的“子城”,但晚歸的各色官員們四散的身影也填補了傍晚的空寂。
甚至連附近裡坊傳來的呼兒喚女、相約相期,相媚相怨的種種聲音,也依稀傳來。
王昶站在告别的人群中間,顯得鶴立雞群。這年近七旬的天下宰執,依舊脊背挺直,表情格外嚴肅。夕陽照在他瘦長剛毅的臉上,卻絲毫不能中和他目光中的威嚴,唯有被微風吹起的皓白須髯,倒顯得他有了幾分尋常老人的慈善柔和。
這王昶出身晉陽王氏,這些年王氏根基猶在,但在京中勢力卻不盛,除王昶與其獨子在京中任職,一族妹在宮中被封為貴人外,餘者皆在故鄉。
然這王昶卻憑一己之力,曆經三朝,如今身為百官之首。
催人的鐘聲四面響起,子城的大小官員們行色匆匆,迅速散去。
誰也不曾察覺王昶此刻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緒,因為他人前人後一向如此面目肅然。
隻有當公孫尚父子上前與他揖别時,他未能及時作出反應來,衆人這才察覺出他或許心情沉重。
他看了公孫尚一眼,道:“公孫司空打算怎麼辦?”
公孫尚長歎一聲,頹然搖頭:“今日之事明公也見了,我們父子與尚書令都無法勸谏陛下。如今東宮的事,曆曆确鑿,唯有忍耐。且待天子餘怒消了,再做計較。”
因司空手下的司空長史乃是言官禦史之首,王昶便建議道:“司空德高望重,乃天子股肱,若能奮臂一呼,禦史言官自然樂為所用。”
公孫尚忙道:“仆不過仗着天子恩寵忝列朝班,實則人微言輕,更無法左右言官。為今之計,隻有等待機會我們再上書陳情,緩緩勸谏,或可有望。”
王昶見公孫尚推辭,全無一點剛性,便十分看不慣:“司空如今是真老了啊,倒沉得住氣。難道君不知儲君之位,天下根本,如今儲位搖動,人心不知飄向何處。唯有發動言官,進言天子,迅速穩定東宮局面,才能令心懷不軌者絕望。如今一味遷延,若誤了時機,難道是忘了太子妃出自你公孫氏?”
誰心懷不軌,王昶雖然沒明說,但差不多就是明示了,公孫尚父子也知道是說自端午節後就滞留京城,違制不返封地的九江王。
公孫尚也知道王昶有王昶的道理,但卻不喜他那教訓人的語氣,但王昶那人一向剛愎自用,也少不得忍耐着性子道:“儲君之位如今穩固,不過略施小懲,如何說延誤了時機?如今天子震怒,若此時火上澆油,隻怕會适得其反。”
王昶褶皺層層、已然垂下的眼皮下忽然精光一閃,閃向公孫尚同樣呈現老态的臉,似笑非笑:“下旨禁足、懲治屬員,這于儲君威嚴有損、動搖天下根本的大事,在司空看來竟是略施小懲?士大夫當以天下為己任,司空且緩緩勸谏,吾當為天下請命。”
那王昶随即拂袖而去,公孫尚呆立當場、十分尴尬。
其時司徒府屬員司徒掾卓宣在場,見此情景,便道:“司徒一心為公,言語過激,公孫司空不要計較才是。為今之計,唯有聚合力量,方可挽回大局,不可生隙。”
公孫尚點點頭,道:“你該勸勸王司徒不可操之過急。”
卓宣笑道:“司空說的是,仆亦以為天子與東宮父子情深,如今不過是家翁訓誡自己兒女,事情過了略勸勸就好了。怕隻怕……”
一直侍立父親身側,未曾發言的公孫汲掃了卓宣一眼,道:“怕什麼?”
卓宣目光一閃,又是一笑:“公孫侍中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如今端陽佳節已過,尚有諸王滞留京中,這才是大事。”
公孫汲不由看了卓宣一眼,沒想到這司徒府的一個掾屬竟有此見識,卻令人不容小觑。
那卓宣卻不再停留,躬身一揖,轉身而去。
公孫汲看着卓宣背影,道:“想不到司徒手下竟有這等人物,平日倒是小瞧了。”
公孫尚歎道:“别看了,這人是王昶心腹,平日裡王昶對他言聽計從,你就别想了。”
父親說的,公孫汲自然也知道。
本朝三公與三公級将軍皆開府,司徒與司空皆置長史作副手,這長史秩一千石,已是中上層官吏,因此常常也是受天子屬意之人。而其餘的掾屬、令史等幾十人則往往是三公掌官所看重的人。
所以這卓宣是王昶心中的第一等人,向來卻信任近親,就連僅次于司徒的司徒長史都且靠後。
當然公孫尚也知道,父親與司徒王昶自年輕時就不和,雖因為同與東宮的關系而維持表面的體面,其實一有機會就要意見不合、言語相譏。若非因為相互制衡誰也動不了誰,隻怕早就你死我活了。也因此父親對于與王昶有關的一切也都是“恨屋及烏”,對這卓宣,自然也沒什麼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