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落在後面的郭朗趕上前來,亦向公孫尚父子拜别,臨别問道:“仆聽聞九江王已上表奏請留京侍奉君父,敢問公孫侍中,可知是否屬實?”
公孫汲的加官為侍中,可有出入宮廷,親近天子,接觸奏章文疏之便,因此郭朗才來問他。
公孫汲道:“今日中壘營事務繁忙,未能入宮,這奏章某亦未見。然九江王遷延不去,實令人擔憂。尚書令還未走遠,他必是知道的。”
尚書令乃尚書台之首,掌官文書機密,有輔天子議政、參與政事決策之權,其親近程度更勝過三公九卿,所有天子诏命與臣子上書皆過尚書台,若果真九江王有此上書,姜策必然知道。
郭朗向公孫父子一笑,這才告辭登車而去,那馬車倒是不徐不疾的,不像是要去追什麼人的樣子。
公孫尚看着遠去的馬車點點頭:“倒是這後生,能在天子面前為太子力争,忠心可嘉。”
公孫汲道:“雖說如此,但是自郭譽戰死,郭氏大不如從前了。就是郭象,也多放外任,雖有功勞,卻難參與中樞機要。”
公孫尚也不勝感慨:“若非二十年前身為羽林郎的郭譽參與滅衛之變,郭氏隻怕早就敗落了。郭氏雖是每代都出英烈,然因為開國之功太大,又未能與帝室聯姻,可成股肱,難成親信。”
公孫汲黯然道:“此亦當為我公孫氏之誡。”
公孫尚看了這個一向看重的長子一眼,問道:“九江王上書一事,還不知會掀起什麼風波呢,這要比東宮禁足之事還要棘手。”
公孫汲搖搖頭:“到現在陛下也不曾表态,此诏書留中不發,連尚書令姜策和中常侍曹允都摸不清意思,還是等等吧。”
公孫尚雖在别人面前從容鎮靜,其實亦是百感交集,此時四下無人,便跺腳歎恨道:“你說這東宮,好好的怎麼就……若非當年陛下壓着,我也絕不同意把太子妃嫁入東宮,如今可真是勢成騎虎。”
公孫汲見父親有所悔恨,便為其分析道:“如今東宮禁足不可怕,可怕的是九江王滞留京城,引得臣子紛紛猜測,心懷狐疑,攪亂了局面。”
“可是九江王為什麼滞留京城?”公孫尚冷哼一聲,道:“王昶隻知道急于求成,怎麼不想想這個?”
“王司徒也不是不想,隻怕還是性子孤介。他從前家族罹難,一個人躲在暗處多年,連性子也與常人不同。”公孫汲自然也知道父親所指,便壓低聲音進言道:“父親莫憂,天子雖震怒,眼前還不會動搖東宮。照兒子看來,九江王難當大任,陛下比誰都清楚,此外,也别無人選。我們若是急于事功,隻怕反而弄巧成拙,不如靜觀其變。”
公孫尚經兒子這樣一說,也隻點頭無話。公孫汲向遠處等候的仆從一招手,他們立時便将車拉來,公孫汲扶着父親上了車,自己乘馬從旁護衛,一行人迆逦回府去。
父子二人回府後,兄弟子侄皆來迎接,又忙上前探問今日入宮之事。
公孫尚心情甚惡,借口疲累已極,便自己回正房中歇息去了,留公孫汲應付衆人。
公孫汲與衆兄弟恭送父親回了房中,将東宮禁足一事,揀關要處大略一說,便告誡諸人近日無事都守在府中,誰也不許出去惹事。
其他人倒好說,唯獨公孫安一副顧盼不安的樣子。
他們的一個族弟素來看不上公孫安,總覺得若非因他是公孫尚的兒子,連個蠹蟲也不如。今日見他受挫,便瞟了一眼道:“我們自然閑着無事也不怕留在府中,唯有無兄長隻怕有所不便吧,連衣服都換好了,五兄長這是要去會佳人嗎?”
公孫安确是要出門的,早就忙不疊地熏香沐浴、梳頭敷面,換上了華麗衣飾,隻待父兄訓話完了便要偷偷溜出去。此時見被說破,哪能承認:“你胡說什麼?我不過……”
公孫汲看也不看他一眼,隻道:“你這是要去哪?”
公孫安原本還氣焰嚣張的,見兄長問話,忙瑟縮回道:“兄長别聽他胡說,不過是韓侯邀約了幾個人一同連夜賦詩宴飲。”
眼見得公孫汲目光和悅許多,那族弟豈肯幹休,有道:“我聽說五兄長最近看上了個姓顧的孀婦,聽見說她今晚要去韓侯府,這才要去的吧。”
公孫汲目光掃在公孫安臉上,道:“你不知道晚上要宵禁,你還連夜宴飲?”
公孫安不以為然道:“哪有什麼寡婦,我們幾個談論文義,夜深了就宿在韓侯府上,正好聯床夜話。”
公孫汲哪裡肯信,立即喝止道:“平日裡你胡鬧也罷了,這時候還不消停?你我兄弟皆與東宮福禍一體,你如今這樣,心裡還有公孫一族嗎?”
公孫安不敢反駁,隻得悻悻地答應着,不敢再造次。
那族弟益發得了意,道:“五兄長可真是敢做不敢當,其實有什麼呀,那顧氏女獨居數年,你若看上了,自可去提親。又何必日日流連在人家所住的裡坊内,見人家出來,就跟蒼蠅似的黏上去。”
公孫安自然不服,然隻說得“你别在長兄面前胡說八道,我是為了……”這樣半句話,剛好對上公孫汲殺氣凜凜的眼神,頓時不敢說不下去了。
公孫汲一聽到族弟的話,便疑心他們口中的“顧氏女”是顧繪素,登時一臉怒意,然又不能直問此事,便劈頭蓋臉地道:“你們一個個的不學無術,就知道窩裡鬥!哪裡有點公孫家子孫的樣子?敗家的東西,将來有你們不知死處的時候。趕緊都給我滾回去,好好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配不配站在這裡!”
公孫汲是家中嫡長子,素有威嚴,衆兄弟怕他比公孫尚還甚。然他素日雖威重,卻極少開口教訓人,諸弟不知是為何,都噤若寒蟬,默默退去。
公孫安卻如蒙大赦,退到門口,剛要轉身向外走,卻被公孫汲叫住了:“老八剛才說的那女人是不是宜都郡君的女侄?”
公孫安滿心打怵,低頭回道:“那都是他們胡說的,我并沒有……”
見公孫安不否認,那就是了,公孫汲逼近公孫安,一臉笑意卻看得他直發毛,半日方冷冷笑道:“你少打那姓顧的女人的主意,她背後有人,你别不知死活!”
公孫安平日裡能夠逍遙度日,全仗着父兄,此時見長兄發怒,大氣都不敢喘,慌忙點頭,又有些讨好地說:“長兄教訓的是,我不敢惹她。誰不知道她是邵璟的人啊。”
公孫安本想在兄長面前顯示自己的乖覺,卻不知到底是哪句說錯了,隻見公孫汲登時沉下臉來,面如寒霜。
公孫汲聲音幽沉,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你少自作聰明!”
衆兄弟都退出後,公孫汲再也忍不住,回頭叫來一個素日貼身跟着的親信家仆,道:“高揚,你立刻去把顧女傅給我截住送回她的住處去!”
那名叫高揚的親信家仆,實則是他暗養的心腹死士,所以公孫汲與顧繪素的關系,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而他卻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道:“若是顧女傅已經進去了呢?”
“給我捆也捆出來!”公孫汲咬牙切齒道。
高揚心裡為難,公孫汲在他們面前就是虎豹,然到了顧繪素面前卻又全然換了個樣子,即便哪次兩個人真鬧翻了,也是公孫汲先低頭。
若是認真得罪了顧繪素,到時候受夾心氣得還是他們這些人。
這高揚心裡暗自笑自家主人打翻了醋壇子,又覺得那顧女傅也是,一個年輕女子非要和一群男人混迹在一起,又是夜間,也不知忌諱。
“還不去?”
高揚見公孫汲催得急,便忙退出,拿了公孫汲給他的夜間行路的腰牌,帶了幾個人徑直往韓侯府方向的路上去截着顧繪素。
及至到了路上一打聽,卻聽說顧繪素已經去了韓侯府,那高揚就犯了難,停了馬,躊躇起來。
他見日色漸漸西沉,再也不能猶豫,終于叫來兩個極少抛頭露面的暗衛如此這般囑咐了一番,自己也不敢回去複命,隻在附近找了個地方等着。
此時夜色彌漫,已有巡夜的中尉士卒來查夜,遠遠瞧見這裡仍有不知哪家的戍衛守護着一輛馬車兀自停在街邊上,見了他們也目中無人的樣子。
他們不敢不查,卻也不敢認真查,隻得上前去上前向那領頭的去詢問情由,高揚看也不看,身邊早有跟随的人拿出公孫家的腰牌,巡夜士卒便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随即退去,不再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