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喧聒,嘩啦啦穿過庭樹,向遠方湧動而去。庭樹半已秋黃、半還凝翠,宣示這時光律動的痕迹——昨日如水,逝去的尚未辭謝,卻終不可留;今朝如風,該來的已撲面而來,擋也擋不住。
一片才綻放絢爛色彩的樹葉急不可耐地随風飛舞,打着旋飄飄悠悠落在棋盤上,令那非黑即白的棋局,頓時有了些許聲色。
面目俊朗卻臉色蒼白的青年男子,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将那落葉拈在手中,也不知那落葉究竟有何趣味,竟令他看了半天,終于他伸出手臂,将手掌一傾,那尚帶着溫潤水分的鮮明落葉便脫手而去,然而即便有風的推送,也終究飛不遠,在風中翻了個滾,便顫顫抖抖地落在塵埃裡,便有風來,也隻在地上随着簌簌的宿葉滾作一團。漸漸地,不知零落何鄉。
郭朗靜靜等着眼前的男子——當今天下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當朝太子,舉棋落子。卻不想這未來儲君竟被一片落葉無端分去了心神,忘了走棋。
他瞧着擠擠挨挨撲落落如麻雀般跳脫着被秋風掃走的滿地黃葉秋花,歎了一口氣,方喚着郭朗的字道:“我記得元澈你的圍棋造詣堪稱雍都一絕,今日怎麼不顯好處?”
說罷,太子将手中白子落下,登時棋局為之一變。
郭朗不急着應對,有條不紊地答道:“臣不才,棋藝小道,有些浮名在外,不值一哂。今日心不專,心有旁骛,故而走棋淩亂,緻使局面不堪。”
太子淡淡一笑:“元澈心有何骛,竟緻露了敗相?不若說出來,吾亦可幫你參詳參詳。”
“昨日讀史,讀到易牙媚事桓公事,及秦趙高傳,因此心憂。”
太子聽了,臉色一變,郭朗的意思他豈不知?
易牙取寵于齊桓公,緻令桓公後期昏庸,緻令桓公薨後,數子争位而國家大亂。趙高蒙蔽秦二世,指鹿為馬、架空天子,遂使偌大天下四分五裂、烽煙疊起,最終葬送江山社稷。
而京中早已風傳太子寵信方術之士,荒疏政務且服食丹藥,更至于迷戀女色。郭朗今日諷喻,想必為此。
太子先是目不轉睛地盯着棋盤半日,仿佛在思忖如何走棋,終于目視郭朗,笑容誠摯:“郭君所言,吾亦深知矣,吾當為郭君解憂。”
郭朗見了太子雖笑容滿面,卻遮掩不住眼中疲倦與顴下青黑,又想素日裡他也是如此答應的,不由得百感交集,湧上心頭,低聲呐喊道:“殿下……”
太子笑容有些倦怠,伸手作勢,止住其言,道:“此前吾疏忽不慎,為陛下所疑禁足東宮,所賴者唯有司徒與君等。如此恩義,百世莫忘。君之所期,豈肯辜負?”
郭朗聽太子言之确确的樣子,頗為動容,忙跪拜道:“臣為東宮屬臣,當為殿下肝腦塗地亦不足惜。臣無能,令殿下失歡心于陛下,此臣之過也。殿下如此說,令臣無地自容。臣不敢居功,惟願殿下慎獨自持,輔君父,安天下。”
太子微微傾身,扶起郭朗,卻道:“如今九江王常侍君側、結交大臣,步步緊逼。皇九子得君父歡心已久,雖如今年幼,然梁氏一族日益勢大,隻怕來日方長……吾舉步維艱,唯有自保,何談佐君父、安天下?”
郭朗心中也頗為憂慮,然面對太子,卻仍振奮精神,寬慰道:“殿下毋憂,此不足慮。九江王有勇無謀,尚角力而無才略,陛下留他在京,不過在于警策殿下,并無他意。前者降罪太仆虞賀便是為此,可見陛下并無廢立之意。皇九子年齡尚幼,國賴長君,陛下曾經經曆過的,不會不知。且嫡庶有别,梁氏雖有功,卻也不敢不安分。殿下不可亂了心神。為今之計,當維持與太傅、公孫父子兩家的關系,便有别的人有些僭越的心思,忌憚他二人,也不敢如何。”
太子微微點頭,道:“司徒王昶乃吾之太傅,忠心不可懷疑。司空家……怎麼說也是太子妃母家。而你郭氏一族,一門功勳英烈,為吾之事奔走,可敬可佩。吾實願與君家結為姻親,聽聞君族中亦有适齡女子,若能選入東宮,當為吾之幸也。”
郭朗一聽,忙道:“殿下萬萬不可,且不說吾族中之妹姿容鄙陋不足以事儲君。如今若公孫氏與郭氏同時有女在東宮,過于招搖,多有不便。”
太子笑着搖搖頭,狀似無奈,道:“太子妃體弱多病,今年更甚。自中秋日至今便卧床不起,時常昏厥,實在令人擔憂。”
郭朗道:“太子妃正值盛年,盡可廣請名醫。若實在不行,也可在公孫家中再選女子入東宮。臣知此前禁足時,公孫氏未能及時上書,此必有緣故,願殿下勿疑。公孫一族,身居高位,子弟衆多而賢,不可小觑。”
太子聽了目光一滞:“公孫氏自幼與吾結發,性情恭順淑茂,多年來侍吾甚勤謹。如今雖體弱,然若棄之再選其族中女子,如何忍心?”
郭朗垂首思忖,知道太子終究還是對公孫氏起了疑心,有意要疏遠,便勸道:“公孫父子對殿下當年立儲至關重要,臣以為殿下不可不思來處,也不可不思去路。”
太子聽了,有些青白的臉上現出隐隐怒意,話語也冷了:“依郭君之意,我這儲君的來處是因公孫氏,是不是這儲君之位将來如何……也全看公孫氏?”
郭朗知道不妙,慌忙叩首道:“臣豈敢有此意,殿下為嫡長,性仁孝,儲君之位當之無愧。然此乃紛雜繁亂多事之秋,東宮若要穩固,尚賴肱骨良臣。”
太子瞧着俯伏在地的郭朗,冷冷一笑,話語卻溫和:“卿之忠誠、郭氏勞苦,吾念念在心,郭君何須如此。好好的下個棋,還弄成這樣。”
說罷親手去挽着郭朗的手臂,将他拉起。
郭朗再也不好進言勸說,唯有心猿意馬地陪侍下棋。
二人正你來我往、黑白相迫間,有親信内官傳來宮中旨意,太後命宮中使者來探太子妃之疾。
太子聽了,眉間眼角微動,便吩咐稍作準備,迎太後使者。
郭朗見狀,便棄了棋局,告辭退去。
太子猶坐在案前盯着那殘局一動不動,似乎神遊他方,又似凝望風葉,直到那親信内官向他禀報“太後使者将到”等語,他才猛然回神,擡身便走,忽又駐足問道:“可給太子妃服藥了?”
那内官回道:“聽說使者要來就已服藥,殿下但請放心。”
太子點點頭,這才大步向太子妃寝殿而去。
等他入了太子妃殿的時候,太子妃公孫太子妃神色尚清,見了他來,環望寝殿四方,見身邊宮人一個也不相識,便凄然道:“我身邊那些舊人呢?她們去了何處?”
太子揮退衆人,一眼瞧見床前案上放了粥羹,便好整以暇地坐下來,笑道:“太子妃好幾日不進飲食了吧,怎麼不餓呢?”
公孫太子妃似乎是厭倦不願,又似乎是無力回答般地将頭轉向别處,搖了搖頭。
太子便歎了一口氣,道:“你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