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太子妃氣息漸弱,吊着一口氣又問:“我身邊舊日侍奉的人呢?”
“既然是你身邊的人,我怎麼會不格外看重呢?你身邊原有幾個姿容品貌格外出衆的人……”太子頓了一頓,語氣更加徐緩溫柔,宛似情深:“為了安慰你纏綿病榻,将你身邊的人都升了東宮女官。”
“殿下這樣做,就不怕我母家的人疑心嗎?”
太子輕輕一笑:“怎麼會?她們來了自然有你身邊的貼身婢女接待。”
“她們怎麼肯?”
太子上前撫摸着公孫太子妃的鬓發,笑道:“你病的這樣厲害,就不要勞心這些小事了。”
公孫太子妃聽了,情知形勢已定,再也無可奈何。她心裡一片凄涼,掙紮着要說話,喘了半日才有力氣,話語哀懇:“妾如今病入膏肓,已是時日無多。懇請殿下念及結發之情,容妾見一見家人。妾定然囑托祖父及父兄,竭忠盡智,侍奉殿下。”
太子原本還笑意融融,聽了她這話,卻哈哈大笑起來,笑罷卻又輕柔地喚着二人從前的昵稱,道:“卿卿,若是從前,你說這樣的話我還信,如今這樣說,你自己信嗎?”
公孫太子妃苦笑:“妾多年無所出,乃是命中如此,并無别的緣故。妾如今這樣,若胡亂攀扯别的人,難道是要為公孫家惹禍上身嗎?妾自知命不久長,願殿下憐憫。”
太子湊近公孫太子妃的耳邊,低聲笑道:“太子妃,我不是怕你亂說話。你那些話……早沒了證據。而你,病中疑忌、胡言亂語也是有的。我們如今這樣該怪誰呢?我被禁足,地位岌岌可危時,你的祖父和父親在哪裡?”
公孫太子妃聽他說出父祖的話來,頓時氣怯,她心中既恨太子無情,可也怨祖父和父親不顧她生死。這樣想着,心裡加倍的心酸起來,身上頓時沒了力氣,氣息更加微弱。
她神色凄涼,拼勁最後的力氣哀求道:“妾雖不才,也曾陪伴殿下多年。殿下不記得當初我來東宮,我們同吃同住,也曾許下誓言嗎?”
太子聽了她的話卻仿佛無動于衷,說出的話卻不厭其煩:“不是我不讓你家人來,是她們來的時候你偏巧昏厥過去了,不知道罷了。”
溫柔的話語配上僵硬的神情,令公孫太子妃心頭驚懼。然而就在此時她神色已經有些散亂,便倒卧枕中,再也無力說話,唯有涕淚齊下,很快便沒了動靜,仿佛沉沉睡去,又仿佛了無生機。
“卿卿……”太子神色間帶着些哀傷,哀傷中卻又含着笑意,道:“你什麼都好,隻可惜是公孫家的人。”
太子依舊靜靜地坐在床邊,呆呆瞧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影,想起太子妃初嫁東宮時,不過十三歲,娉娉袅袅,顧盼神飛,既有少女的勃勃生意,又有世家貴女的知書識禮、溫柔體貼。
那時候的他還沒有沉迷于藥物,正是年少英姿,世人都傳這是一對璧人。
即便他知道當初她的祖父曾經滅掉衛氏,即便明白他們之間是利益聯姻,他還是難以讨厭這年少貌美的小女子。
她實在是令人很難不喜歡。
直到有一天,有個新的方士來求見他,那方士說是要與他晤言他所見的神迹,誰知待入了密室卻向他呈送出一件血衣。
那散發着溫潤光澤的白色絹衣上是大片大片的紅——濃郁如子時午夜的沉重的紅。
他從此知道他的母親并非死于難産,而是死于公孫氏的暗中策劃,當日滅衛之士的推波助瀾,以及父親最信任的女官——當日的顧尚宮如今的宜都郡君親手下毒。
他們大約也是視他如仇敵的,緻使他身為嫡長子,直到十五歲才得到儲位。
而這一切,還是因為父親的種種權衡與妥協,裡面自然少不了與公孫氏的聯姻。
他還是稱她為卿卿,然而在他心裡,再也沒了明媚如陽光的卿卿,隻剩下代表着公孫氏利益的太子妃——公孫氏。
可是她什麼都不知道,她不能生育的秘密,大概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太子追思往事,見她瘦怯可憐,早沒了往日風姿。
往日風姿實令人懷念,可如今已經面目全非。
當初他與她在花下讀書,他最愛的是那一首: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發兮。
日出東方燦燦,之子容顔姝麗,袅袅娜娜入我房中。之子進我房中,與我促膝安坐。
月出東方皓皓,之子容顔姝麗,袅袅娜娜入我室内。之子在我室内,與我步履相随。
這是多麼陳舊而恍若隔生的往事啊,正是他年少時與她的回憶。
有多美好溫馨就有多不堪回首。他唇角不由自主勾起一彎冷笑。
小内官腳步輕巧而又急促,來到太子身邊,屈身回道:“太後派顧女傅為使者來探問太子妃病情,已到殿外。”
他又是一笑,笑容令他有些蒼白的臉上呈現一抹溫潤與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