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子妃喪禮之後,郭霁便多閑居家中,很少外出,連閨中集會也都因喪事而取締了。非常時期,她更不敢扮了男裝到外遊蕩。
好容易挨了幾個月,這一日她出去時,卻是在一個是薄雪日的午後,堪堪已是十一月下旬了。
從梁略歸朝到這之間,朝中又有幾件大事。郭霁素日結交的都是名門貴女們,她雖年少懵懂,卻也難免耳聞目見。
天子大概是因為梁略回朝時的上書和廷對,深感各方豪族的不法難制,于是借着掃尾青兖叛亂之事,處置了一批地方豪族勢力,連帶一些中朝高官亦受到牽連。其中最慘淡的便是此前被貶為太廄令的虞賀,此時更被下獄論罪。
郭霁聽兄弟們說起,這虞賀本該論死的,隻是他夫人袁氏是個有手段的,主動回颍川老家,苦勸家中兄弟子侄,配合朝中籍田。于是颍川虞氏便将家中田産奴婢略作處置削減後如實上報州郡。此後袁氏散家資、舍重寶,上下打點。這袁氏亦是世家之女,何況虞家與朝中各家亦是盤根錯節,竟贖了虞賀一命出來。
那虞賀九死一生,出來後便被遣送出京。他此後便賦閑在家,隻是命他的侄子虞豐并獨子虞壽常照常在太學,并未歸鄉。
誰知自歸鄉後,他那自袁氏娘家的落魄親戚收為如夫人的妾室竟又生下一子。這虞賀原本宗族繁茂,隻是到了他這一支,不知為何到了三十餘歲上方得一子,正憂慮子嗣單薄,無以為繼,誰想自嫡子虞壽常并幾個女兒之後,如今知天命之年竟還能再得一子,這本是他受此重擊後的絕大安慰,卻令他夫人袁氏妒意大生。
袁氏雖有嫡子,然如今的年齡已是生子無望,虞賀本就獨寵她那個落魄親戚的孤女,而那女子年不足二十,既已生子,難保以後不再生養。
而她隻有虞壽常一個,勢單力孤。雖說如今的大族都是嫡子承繼,然禮崩樂壞之下,亦有不顧世俗,寵愛庶子疏遠嫡子,竟至于嫡子受到排擠的。于是袁氏便借着救丈夫出獄一事,又鬧了幾場,竟然留子去母,親自扶養庶子,卻将那妾室趕了出去。
此雖是颍川之事,然到底傳到京中來了,人人都道着袁氏夫人有手段。如黃氏等人,一面教女賢良大度,一面卻又不自覺地在女侄面前對袁氏啧啧稱歎。
郭芩等人不過是面面相觑,偷笑罷了。其時偏巧郭述也在側,這就勾起了黃氏的心事。袁氏能夠做到數年間忍耐丈夫寵愛妾室,卻瞅準機會出擊,一招就令丈夫去母留子,這心胸、這手段,任誰都得佩服。
他們郭家出去的女兒,論出身,可比袁氏高,可是隐忍、手段,怎麼都比不過呢?
比如郭述,成婚好幾年也無子,還不想辦法,比比人家袁氏……黃氏心裡的焦躁真是一言難盡。
那黃氏見郭述聽了她刻意的敲打還面不改色,便歎道:“棠棣,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如今梁仲郎已升了羽林中郎将,被陛下親信,皇九子又新封了城陽王。你若再不勉勵,梁仲郎還能容你幾時?”
郭述倒是語氣平淡,道:“我也曾跟仲郎說過的,他不肯,說待我生下嫡子女再說。”
“那是梁仲郎仁義,可是……”黃氏說到此處又說不出口了,她到底不是親生母親,一些話隻能點到為止:“如今梁仲郎愛重你,可是将來呢?你怎麼不趁早打算?”
黃氏隻差把如何趁早打算說出來了?可是又說不出口,難道要她一個做叔母的說出郭述自己生不出的話嗎?難道要說出讓郭述找個身份低、性子好拿捏的幫她生嗎?
黃氏見郭述總是如此,不禁心中一陣長歎。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一個處處懂事明理的女子,怎麼就在這件事上不肯開竅,一味如小兒女般隻知吃醋嫉妒。
世家嫁女皆是為家族聯姻,郭述這樣怎能給母家帶來利益。
如今時移世易,梁家在朝中固然已不下于郭家,就是族中在地方的勢力也不比郭家差。甚至他們宮裡還有天子的寵妃愛子。梁略又是個能幹的,深受天子寵信,誰不知道羽林騎乃是禁軍中的禁軍。
如今軍制較前朝有所裁減,罷黜了州郡兵,大多數州郡日常并無常備軍,若果真有叛亂發生,再由朝廷下令招募士兵抗敵。
然而邊境或重要軍鎮卻要設立營兵防戍。除關中三營外,關東尚有黎陽營、晉陽營,此外在北方六郡及漁陽、上谷等邊郡設立重兵以防胡虜。其餘内附外族亦設校尉統領,如護羌校尉等。
然而天子最倚重的還是京中禁軍。禁軍有守衛雍都的五校尉營,名屬大将軍之下。然朝中早已不設大将軍一職,五校尉皆聽命于天子,平日裡天子又選一名親信擔任北軍中候替天子節度五校尉。
此外衛尉掌宮門宿衛,城門校尉掌京城十二門,這兩個也是十分要緊的禁軍。另有執金吾掌京城治安及水火之事,但手中兵力有限,不過是個湊數的。
而最受天子親近的便是掌殿中宿衛的羽林和虎贲,其中更以騎兵為主的羽林衛為精銳中的精銳。
而不足三十歲的梁略此時已經是比兩千石的中郎将,掌管天子最看重的羽林衛,将來的前途可想而知,隻怕連天子特設的骁騎營中郎将邵璟也難與之比拟了。
郭霁一面聽着黃氏的話一面在心裡盤算着,這樣一算,竟也明白梁略如今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她忽又想起那個已有生育且頗有心計的闵氏來,不禁自問,如果換做了她自己在郭述的位置上,又該如何自處呢?
然而這問題是郭霁這樣的在室女百思不得其解的,好在她心思不在這上頭,也犯不着為這事煩惱,反而是趁着家裡有些瑣事,又借故出了門,扮作男裝獨自晃晃悠悠出了門。
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逛,不覺到了西市。不想肩上卻被人輕輕拍了一掌,她吃了一驚,回頭望時,卻見來人着了一身大紅錦緞狐狸毛大氅,素面玉容,體态窈窕,正是多日不見的顧繪素。
想想自夏夜由韓懿府上一别之後,她們也隻在公孫太子妃的葬禮上匆匆一面罷了,且不過是葬禮相遇,并無交流。不過就因在韓懿府上那一面,郭霁再見她總覺得有了與别人不同的心照不宣。
郭霁忙退後一步,向顧繪素行禮,那顧繪素見她行的是男子之禮,卻也不拆穿,隻笑笑道:“郭小郎這是要去哪裡,是有事在身?”
郭霁倒不作僞,搖搖頭道:“并無可去之處,不過閑逛。”
顧繪素道:“既如此,跟我同遊如何?”
郭霁正無聊,又素來傾慕這顧女傅為人,便道:“承蒙不棄,敢不從命?”
她也不問要去哪裡,便跟着顧繪素到了一處所在。
隻見此處極為空曠,既不臨山也不靠水,舊日宿雪覆蓋荒原,天蒼蒼野茫茫的無垠空間裡,襯映幾堆斷壁頹垣和一方舊樓台的寬廣基座,看來真是天地悠悠令人怆然。有些個雖風塵仆仆卻頗有飛揚之态的青衫白衣之客穿梭其間,或仰首而歎或望空而思或三五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