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好奇,遠觀近望,也沒看出這是什麼樣的一處所在,不明白顧繪素為何帶她來此。
顧繪素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笑道:“是不是覺得此處太過破敗,覺得沒什麼好看的。”
郭霁被說中了心事,微笑搖頭:“倒不是覺得破敗,隻是不知女傅帶我來有何用意?”
顧繪素點點頭,道:“你一會就知道了。”
便在此時已有一名穿了裌棉舊袍子的男子走過來,向顧繪素作揖:“好久不見顧女傅了,不想今日在此處得見。在下剛好帶了西戎及東、西羌胡與我朝邊境手繪地形圖,想請顧女傅品鑒。”
“勞石先生記挂着,今日當能得聞先生教誨,榮幸之至。”顧繪素徐徐還禮,卻又略帶詫異地問道:“邊境地形圖可是少府藏書,歸屬朝廷,外人輕易見不得。你從何處得來?”
那人知曉她是擔心自己的地圖若果真是由少府流出的話,那必然是禍及性命,他便即一笑:“地圖的來路顧女傅無須擔心,此圖系仆與摯友羅樸遊曆數載,沿途考察,親手所繪。”
聽聞如此異事,不但顧繪素驚歎不已,就連年少懵懂的郭霁聽了也大為吃驚,她雖常有些不同流俗的看法,卻也常常隻是在心中嘀咕一番,日常看來總歸是個守禮貴女,在外從來謹言慎行,何況今日扮作男裝,怕被認出,故聽得多說得少,但聽了這石先生之言,不由自主就插了一句:“先生與友人敢在強虜環伺之境遊走數載,且不說胡人危險,就是被邊地重鎮守軍見了,庶或被認作外來細作。事關軍務,先生隻怕有口難辯。”
那石先生起初一心隻在顧繪素身上,并未注意到顧繪素身邊尚有個小郎在,但郭霁一開口倒令他有些刮目相看,眼前這小郎不過十四五歲樣子,倒有點見識,于是笑道:“這位小公子是……”
顧繪素便為二人引見:“此乃郭少府家的嫡公子,諱令頤,因在族中排行第九,人人都稱為郭九郎。别看他年齡雖少,卻博聞強識,讀書頗有成。九郎,這位是石先生,尊諱為玄,字元若。”
二人便相互作揖,算是相識了。
那石玄便道:“倒教郭九郎慮着了,我與友人羅樸數次曆險。曾被胡人捉住做了半年的馬奴好容易逃出,也曾被匪類綁了勒索贖金,還曾被刁民搶了行囊,也曾遇到野狼襲擊多虧軍士相救,還有幾次斷了水米幾乎不曾餓死……所曆種種數也數不清。其中一次最為兇險,被邊将捉住當做胡人細作,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幸虧趕上司徒掾卓宣奉命出使北狄路過此處,為我二人作保。總之,中間艱險一言難盡,不說也罷。”
郭霁聽了啧啧稱歎,顧繪素卻笑不自禁:“你二人哪裡是去勘察地形圖,竟是去送命呢。怪道此前見你和羅先生都是一副叫花子樣兒呢。敢情這幾年把家資都敗了吧。”
那石先生也笑道:“正是如此。還要多謝女傅幾次接濟,不然早餓死了。”
顧繪素忙擺手道:“罷罷罷,我那點算什麼。石先生和羅先生乃是高士,願意結交的人大有人在,我不過湊個數。”
這是郭霁才知道這顧繪素雖是個年輕婦人,但卻是有些财力的,否則何以資助貧寒士子?同時她也知道,原來那些傑出的士子身後往往有高人資助,大約類似于古來就有的養士之風。
三人正說話間,人群漸漸從四處聚集而來,長衣短褐、綢衫破履、高矮胖瘦、南來北往……竟是形形色色、無論貴賤什麼人都有。
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内迅速聚來,正如群雁集會,有時有信。
其間多是士人,大都衣衫弊舊,偶有鮮衣怒馬的貴公子,雜處其間,衆人也安之若素。更有一些販賣竹簡、刀筆、新制紙硯的乃至于燒熱湯賣小點的商販往來其間,兜售貨物……
原本稀稀落落的曠野一下子熱鬧起來,而郭霁等三人的身邊也漸漸聚集成人群。
此時一有布衫客一躍而上,跨步到了那舊樓台被毀棄後殘存的巨大基座上,向衆人長揖:“今日得見諸君,實乃仆之萬幸。既如此,在下雖愚魯,也不敢令諸君空手而回。這便将本月間汝南許氏兄弟的人物及書畫‘月旦評’報于君等。若說這汝南許氏,如今雖不在朝為官,卻是天下人人服膺的名士,可與時任颍川郡守的荊州名士景氏洪規先生齊名。無論人物、書畫、文章若能得他們一二贊譽,那便可算是躍龍門了。許氏兄弟本月談及朝中股肱,首推晉陽王清和,并贊其為‘天下楷模、人中翹楚、清和沖霄、龍遊九天’,這贊譽不可謂不公道!且不說别的,就是如今天下清流哪個不推重清和公?他提攜士子,垂範後輩,如今太學生中的俊秀子弟哪個不是頂了太學的名義,實則皆入清和公帳中拜師追随……”
清和便是當朝司徒王昶的字,郭霁知道他的聲名,非但身處宰執之位,更是太子之師,卻不想他在士子間竟有如此聲望,不由聽得呆了。
隻聽那人又說道:“當日東宮被禁足,若非清和公登高一呼,發動咱們天下士子上書天子、達陳民意,又何以有今日之勢,又何以定天下之本……”
郭霁聽得詫異,這些士子也太敢說了,竟連當朝時局也敢公然評判,且誇誇其談。正思索間,卻聽那石先生在一旁聽得直搖頭:“這話要是傳入禁中,又怎能定天下之本?隻怕是要動搖天地了。”
顧繪素聽了,卻隻淡淡一笑:“石先生既明白,此後還該多聽少說才是。”
郭霁也聽出了顧繪素的言外之意,然那石先生卻搖搖頭道:“大丈夫行于世,當為天地立心,卻也不必畏懼禍患,我等隻謹慎着些就罷了。”
顧繪素便不再說什麼,便又靜靜聽那人繼續侃侃大談,這會說的卻是許氏兄弟如何點評洛陽名士們的書法。
這卻評的極精當中肯,郭霁與顧繪素這樣于書法不過粗通的人也都聽得入了迷,更别說那些精通書法之人了。
郭霁聽着聽着,忽然有些明白這是何處了,她向顧繪素耳邊低語道:“這裡可是前朝的祈豐台?”
顧繪素側過來來,看着她,點點頭:“正是。隻是如今人們常常稱此處為‘雁台’。”
郭霁便道:“我倒是聽說過此名,卻不知是何由來。”
當此之時,台上人越說越激動,台下人原本鴉雀無聲的聽着,如今倒忍不住喝彩起來,争相稱頌許氏兄弟、王昶等人的有,贊歎那些絕美書畫的有,痛恨自己籍籍無名無法得名士一言以“躍龍門”的有,遺憾未能得見那精美作品的有,歎息無法結交傳說中的人物的也有……
一陣轟動之後,顧繪素正待向郭霁解釋,忽有人不知何時悄悄來至她們身邊,剛好站在郭霁身邊,郭霁隻道是後來的人擠進來了,也不在意,卻聽那人笑語朗朗:“好巧啊,顧女傅和郭小郎竟也在這裡。”
郭霁聽了這笑語卻不禁心裡一緊——聽這話語,竟是知道她曾經扮作郭令頤,這人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