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郭霁正向顧繪素請教“雁台”之名的由來,卻不想忽被人喚作“郭小郎”,知道那必是有人認出她來,或許是揶揄或許是替她掩飾,不願直接拆穿了她,卻用這種唯有你知我知的法子令她明白他已知情。
郭霁擡頭看時,卻見此人背着過午的陽光,臉色顯得暗沉沉的。披了皮毛大氅的身形更顯得格外高大、姿态挺拔,宛然有豐神,隻是與那臉色配在一處顯得粗豪了些。她認了半天才認出是那人竟是許久未見的邵璟——隻是為何這人竟黑成這樣?
要知道這邵璟雖非韓懿那樣的美男子,也不是她兄弟郭令頤那樣的清俊小生,可也是偉岸俊朗的堂堂貴家子弟。她疑心是因為背光的原因,便不由錯開了些去細細瞧他。
換了個角度,似乎沒那麼黑了,然而那面上的粗粝卻更明顯。
邵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嗤的一聲道:“哪有你這麼看人的?這是要把人看化了才罷休?”
郭霁被他一說,也覺得看得太不知避諱了,本有些難為情,卻又因他的話情不禁噗嗤笑出聲來。
她這一笑盡顯女兒之态,旁邊的石玄頓時覺得詫異,也不聽台上新上去的才士說天下各州之事了,便向她臉上瞧去,弄得她十分心虛。
邵璟見此便笑看她的窘境,倒是顧繪素向這邊一瞥,便不驚不詫地笑着打岔道:“邵仲郎此去晉陽,風塵全在臉上了啊。難道晉陽風塵如此之大,回來後也洗不掉嗎?”
邵璟卻不以為意地随意笑笑,又自嘲道:“顧女傅比之晉陽風塵還不給邵某留臉面。”
那顧繪素聽了,便與邵璟相視大笑。郭霁對于邵璟去晉陽的事聽說的極少,也不知他們為何而笑,想了半日才有些明白,大約顧繪素口中所言之“風塵”非僅指晉陽的風塵勞頓,更是指任晉州刺史為天子整頓“籍田”期間所曆的種種艱難。
她悄然看着二人心照不宣的樣子,忽想起雍都城中的關于二人的一些傳聞。梁武也曾說他們二人關系非常。
如今看來竟似果然如此——隻見二人年齡相當,容貌也匹配,更難得的竟是彼此心思默契,看來真是相得益彰,一對璧人。
郭霁心中不由豔羨,若果真有個相知能如他二人,也是三生有幸。她一面眼中羨慕着,心裡卻蓦的跳出梁武的樣子來。
一想起梁武,郭霁心中一陣難以言喻的滋味,滿腹酸心,恰似此時忽被北風吹卷的雪中荒草般,一片淩亂。
自九月以來,她竟再未見過梁武,更連他的消息也為聽說過。從前便是兩個人不必刻意約好,也總有機會不期而遇或耳聞其人其事。京中的貴家子女就那麼些,不是在東家的集會上得見,就是在西家的宴席上聽聞。
許是這兩三個月間大事太多,人們少有相聚吧。
然而就梁武而言,為何丢下那沒頭沒腦沒來由的幾句話就忽然不見了?就算再忙碌,也總能擠出片刻與她相見,好歹讓那些話有個去處才好。
而他卻說完了那些話後再也沒了蹤影,令人心裡沒着沒落的。郭霁一想起來就又是茫然又是委屈。
郭霁這樣想着便走了神,并不曾聽聞邵璟與顧繪素此後的話。二人大約又說笑了一番,卻見邵璟瞧着她道:“自渭北學宮一别,許久不曾見郭小郎,不想郭小郎還是如此言行特異,不拘流俗啊。”
聽邵璟那意味深長的語氣,郭霁知道是指她扮作男裝的行為依舊不改。被說破了行藏,郭霁一時有些狼狽,便笑道:“全賴邵家阿兄維護,才得如此。”
邵璟聽她一口一個“阿兄”的,又提起上次不戳穿她的事,倒不好說什麼了,隻淡淡笑道:“你知道是維護你就好,免得又說我是消遣你。”
因身處大庭廣衆之下,郭霁女扮男裝本就心虛,正怕出幺蛾子呢,見邵璟又提起上次的事,忙嘻嘻答道:“誰這樣沒良心,誰又這麼大膽,敢誣陷阿兄?說出來我給你出氣。”
邵璟見她一味裝傻,便不理她。倒是顧繪素在旁邊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也不說話,隻抿嘴笑。
那石玄被他們三人這樣一混,便忘了此前對郭霁的疑心,又笑吟吟向台上看去,隻見台上那人說到江左豪俊來,這是他從前不曾聽聞的,更側耳傾聽,生怕漏了什麼。
這是邵璟便對郭、顧二人道:“咱們出去吧,今日連上林春的人都來這裡賣酒了,外面還有人等着我飲酒呢,你們同去吧。”
郭霁倒沒什麼,顧繪素卻道:“有人請你,我們怎麼好去相擾?”
邵璟道:“那人你們也認得,我們在後邊早看見你們在這裡了,我進來便是特意相邀的。”
顧繪素一聽覺得不好推辭,卻又向石玄看去,悄聲道:“石先生,有友人相邀共飲,有上林春的酒人保就在外圍,不如同去。”
那石玄道回頭道:“諸君且自便,仆還要在此看看。”
顧繪素想必深知此人秉性,也不強求,自拉了郭霁随邵璟去了人群外面。
這上林春酒肆的人極通售賣之道,知道此處雖以寒門士子居多,然若說得逸興遄飛之際,又兼口幹舌燥,難免三五成群相聚而飲,于是便常命酒人保擔了酒來賣。
這上林春來此賣酒,因知道此處非城中顯貴,酒價要低一些,成色卻不差。且排場也不含糊,總是自備了胡床或席案等供士子們坐飲,比别家賣酒的要體面多了。因此若趕上人多時,那酒不過片刻便賣了。
正趕上人人觀望台上無暇顧及其他之時,郭霁等人到時,那裡卻隻一人席地而坐,因背對着衆人,她一時也不知是誰。
待邵璟叫了一聲“平侯”,那人緩緩轉過頭來,她才看清了此人正是她從姊之夫梁略。她不由暗暗叫苦,便欲轉身逃去,誰知梁略已經迎至眼前來。
趁着梁略與顧繪素相互見禮,郭霁隻得往顧繪素身後靠了靠,也跟着半推半就地作揖,卻不意一眼瞥見邵璟正看着她似笑非笑,大約是嘲笑她竟也有膽怯之時。
被他這笑一激,原本還瑟縮着想躲閃的郭霁竟憑空生出幾分勇氣來,反倒大大方方向那人笑道:“仲郎一向安好,近日姊姊歸甯轉贈仲郎厚禮,還未相謝呢。仲郎戎馬辛苦,卻記挂着我兄弟姊妹。”
梁略見了個年輕後生,覺得眼熟,卻又不知哪裡見過,總覺得有點像他從内弟郭令頤,卻又不是,待聽了聲音,覺得是個女子。因為郭述的原因,他自然見過郭霁,卻又因内外之别,相見并不頻繁,此時細細打量,這才辨認出來。
隻見他幾不可察地察皺了皺眉,笑道:“些微之物,鄙賤之極,蒙郎君、夫人并諸小郎娘子們不棄嫌,梁略不勝榮光。隻是……霁娘子為何扮作這副模樣?”
郭霁一時語塞,顧繪素便笑着解圍:“承郭使君夫人看重,命妾授霁娘子禮儀事,因今日無事,便帶她來此處逛逛,她乃是大家之女,不願失了體面,便扮了男裝。不想得遇兩位中郎将,叨二位的光,也得品上林春的美酒,真乃幸事。”
梁略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便隻笑了一笑,延請諸人入席。
郭霁見梁略不多問,頓時放松,這才騰出空來,在心中暗罵邵璟用心險惡,明知道梁略若見她這樣的行為多半會告訴郭述,還是故意引她前來見梁略。
邵璟卻似渾然未覺似的,瞧了瞧那席子,便道:“有胡床不坐,偏要跽坐席上,太不會享受了。”
梁略便搖搖頭:“胡床固然舒服,卻于禮不合。”
邵璟常處軍中,知道軍中将帥為方便之故,大多習慣坐胡床,梁略必然也如此。然聽梁略此言,便知道是因顧繪素和郭霁都是京中女子,坐胡床不便。他也不堅持定要胡床,隻是不肯如梁略那樣端正跽坐,而是選了舒服些的交足胡坐。如此看來,雖然一樣的相貌堂堂,他便遠不及梁略肅然挺拔,總顯得有些纨绔不羁。
四人正相與敬酒時,卻有個胡人擔了胡餅來賣,噴香的氣味傳來,别人尚可,郭霁朝食進的不多,先就忍不住了,然礙着面子,隻能忍着。
邵璟似乎看穿了她的眼饞肚餓,一邊歎笑一邊向那胡人招手,那胡人慣作兜售之事,見了有人主動來邀買,忙不疊地跑來,用生硬的漢話歡歡喜喜地說道:“這餅才剛出爐,是用上等膏油和面、經過揉、抻、卷、按,細細擀成,用了小火慢烘,酥脆柔軟、香氣撲鼻。小人可是選最好的羊肉,雜以姜、瀣、胡椒煮熟切碎,拌上胡麻、核桃碎,充作餡料。各位貴人選了小人的胡餅,一準沒錯。”
他一面說一面手上也不停,早為諸人分好了餅。這胡人是個有眼色的,立時看出席間主人是誰,長幼順序,先為梁略奉上熱餅,次邵璟、再次顧繪素,到了郭霁時,卻不夠了,便笑道:“今日胡餅賣得真正好,第一爐已售空了。請這位小公子暫代片刻,第二爐一出,立時送來,還更新鮮香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