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郭霁年少,涉世尚淺,又好奇心重,又多看了兩眼,不由驚道:“顧女傅,他們要抓的人是石先生。”
顧繪素便即回頭,果然見那刁奴執了石玄便要捆起來拖走,其中有個少年看不下去,出來說了兩句公道話,便吃了一棒。石玄是個勢單力薄的,可是那少年卻在京中有些勢力,有些友朋及奴仆也在人群中,見少年吃了虧,便上前來護着。
“這是天子腳下,就是海西侯也不能亂打人吧!你們還有沒有王法?”那少年的一個友人怒道。
趙氏家奴卻冷笑道:“王法?你看誰和趙家講王法?要不你去天子面前問問什麼是王法?”
“你不過一介奴仆,卻也敢打天子口号,就不怕污了君王令名?”又一人大聲道。
那趙氏家奴伸手用鞭子梢指着那人,厲聲道:“奴才?那也要看是誰的奴才!今日我就讓你看看趙家奴仆的威風!”
說罷帶人上去便打人,可憐石玄在地上,被人連踹帶打,如何受得住?這也罷了,隻見衆人推搡抓打之下,一卷寫了字、畫了圖的絹帛也咕噜噜滾在塵埃衰草中,沾上了日午時分的雪泥,十分狼藉。
顧繪素知道那必是石玄所說的“邊境圖”,那是他與羅姓友人曆盡艱辛凝成的心血,她一向愛惜物力人才,見了如此情況,再也忍不住,便欲上前。
邵璟是個眼急手快地,一把拉住她道:“你别強出頭。”
顧繪素一向冷靜,今日實在是因友人受難差點忍不住,但被邵璟這一拉,便有些遲疑了,便望着邵璟道:“這石玄是個人才……”
邵璟搖搖頭,道:“你去也沒用,趙家的人連公主都敢叫闆。”
顧繪素頓時灰了心,不忍見眼前景象,頹然别過臉去。
梁略卻也看不過了,便歎了一聲:“他們這樣下去不像樣子,連累了天子名聲,我過去看看吧。”
顧繪素擡頭道:“這樣行嗎?梁美人在宮裡與趙美人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隻怕不但牽連梁家,也會讓梁美人難做。”
正在人人為難之際,那邊趙氏家奴卻引發了衆怒,原本一些冷眼旁觀的人也被激起了義憤,竟不畏懼趙氏的刁惡兇殘,與刁奴們對峙起來。一面是擅長做打手的豪奴,一面是血氣方剛的士子,兩方皆是摩拳擦掌、劍撥弩張。
眼看一場械鬥難免,那石玄大聲道:“今日之事因石某而起,也該由石某自行解決。石某感激諸君維護相救之德,卻不願連累諸君。趙氏豪縱,豈肯善罷甘休,今日若真與他們動了手,又豈能獨善其身?諸君莫要因我自誤。隻是要請諸君做個見證,石某自問并無虧心之處。我本是窮極潦倒之人,隻因我石家祖茔占了幾畝薄田,誰知被趙氏看在眼裡,定要劃入他們的園林之中。我雖不才,但豈能賣祖?誰知這趙氏不達目的不罷休,這是要害了我性命,他們好如願。”
這石玄這樣大庭廣衆之下喊出趙氏隐私來,若是換做别人,便定不令他說出,以防家聲,不利家族。但那趙氏仗着趙美人在宮中得寵,并不在意,反倒冷笑着令這石玄盡皆出口,好教世人皆知他們趙氏的有恃無恐。
果然那為首的笑道:“石呆子,你心裡清楚的很啊,既如此,何必為了幾畝薄田枉送了性命。”
石玄被摁在地上,卻目光鋒利,毫不落下風,凜然道:“少廢話,今日之事,石某便是死了也不會辱沒先人。”
那豪奴之首便哈哈獰笑:“好哇!好哇!有骨氣。帶走!”
手一揮,那些随從來的刁奴便押着這石玄,八面威風地就要揚長而去。然而眼見着這趙家人如此橫行霸道,此間士子都是自幼讀書的,很有些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向,多半有些豪氣的才在這雁台混迹,于是上了拗勁,或随手撿起樹條枝幹,或握起石頭土塊,或赤手空拳……偏就攔着不放——今日倒要看看趙家敢打死幾個?
雙方皆不退讓,眼見一場械鬥勢所難免,忽一人走上前來,一把握住那為首豪奴高高揚起的手臂,道:“家宰何必為了幾畝薄吃眼前虧呢?”
那奴首見有人敢抓他的手,不由大怒:“你是何人!竟敢……”
他一邊怒罵一邊怒視來人,待看清後,頓時氣焰矮了下來:“邵仲郎怎麼在這裡?”
趙家的奴仆雖然氣焰嚣張,卻知道自己到底是奴仆,因此也得給邵家人面子,何況還是邵璟,非但母親是縣主,自己也受天子親信,為天子組建、率領戰力尚在北軍五校之上,與羽林軍齊名的骁騎營。
再說那奴仆們慣會欺軟怕硬,知道邵璟本身不是善茬,又兼這次去晉州伺察“籍田”,為天子解了燃眉之急,正是得意之時,也不願得罪他。
“閑來無事,過來逛逛,不想遇到家宰。”邵璟一副剛剛路過,不察其情的樣子:“不知家宰遇到何事,竟被這些雁台士子們給圍起來了。”
這時那奴首才驚起擡頭,卻見圍上來的士子越來越多,也自心虛了,便笑對邵璟道:“這不我們幾個也是閑來無事,來這裡為咱們趙侯挑選挑選人才,若果真有那才高的,也好為趙侯效力。我們趙侯如今正缺人才呢。”
這話自然不是真的,邵璟耐心的聽着,也不揭穿。
而那些士子卻仿佛受了極大侮辱,都七嘴八舌叫道:“我等雖無德無能,卻也讀了幾卷書,要效力朝廷,輔佐天子。你趙府算什麼,仗着裙帶關系,雞犬升仙,也來這裡挑人才,呸!”
“邵仲郎乃是國中英豪,莫聽他胡說,他趙家為非作歹、欺男霸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些士子多半聽說過邵璟,都覺得他雖出身豪貴,卻是英才,正無助之時,故而向他訴苦。
邵璟一聽,擺擺手,待人群安靜下來了,才對那趙家豪奴道:“如今這情勢,隻怕家宰也挑不到什麼人才了。不如放了這無用儒生,有什麼以後再說吧。”
那趙家豪奴便道:“邵仲郎有所不知,此人并非我們看上的人才,乃是因在台上胡言亂語,诽謗朝廷,故而要執了他去報官!既然邵仲郎這樣說,那麼……”
這本是那豪奴要找個台階下,誰知石玄并不願平白受冤,憤然道:“你血口噴人!”
那豪奴本想說完了就給邵璟個面子,借機放人的。誰知這石玄不識擡舉,這奴首被趙家縱得驕橫,是個無理還要争三分的,如何受得了石玄這态度,便有心杠上了。
“适才是誰說‘這十年征戰卻也将國庫掏空,數十年之積累毀于一旦,如今天下各州卻也十室九’?又是誰說‘豪族林立、官府無能、賊人起勢,更因這十年征戰’的?”
十年征戰,挫敗北狄,乃是天子的得意之舉,人人皆歌功頌德,無人敢指摘其非,這話卻是從石玄口中所說,被這刁奴所揭,知道他們是早有預謀要制自己于死地,不由脊背發涼,心中一片恐懼。衆學子知道這不同于此前與趙氏豪奴的沖突了,稍一不慎不但自身安危難保,還會牽連家人,一時也俱各默默。
便在衆聲沉默間,邵璟微挑眉頭,正欲說話,卻聞不遠處有清脆之音傳來:
“故我朝雖勝多敗少,而北狄之勢卻不得遏制。其時唯有以宗女與之和親,以大量贈賜以得北邊安穩。直到當今天子,發大将廣武侯邵韬、故長野侯郭興及郭興之子已故鎮西将軍郭譽、冠軍侯蔡達等出擊北狄,曆經十年,換了一茬新人,才将北狄打壓的難以起勢。此時邊境安頓,百姓樂業,皆賴于此。”
字字句句,都是适才石玄所言。
“陛下乃明主,世事洞明,朝廷公卿,亦明于是非,愛惜士子。家宰要舉發這石先生,我等也不敢攔着。隻是在下也願做個見證,同到廷尉。”
一語方罷,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已至面前。
那家宰見這少年眉目清秀,雖然年幼,卻能一字不差地背出石玄當衆之言。何況他也深知,如今能夠橫行于雍都,不過是借天子的勢、美人的寵,至于滿朝公卿,對出身卑微而又驟然富貴的趙氏并無半分好感。真要鬧到廷尉去,他們所仰仗的也隻是天子的縱容。
而朝廷高官乃至于公卿中也多有親近太學生并儒生的,他們同氣連枝,連天子的诏命都要上書反對。
又兼邵璟在側,衆人環伺,他便動了退怯之心。此時身邊又有個機靈小仆人,上前悄悄耳語一番。這趙氏豪奴一擡頭,遠遠瞥見梁略身影,這才下了決心。
他做慣奴仆的,最會見風使舵,轉臉向邵璟谄笑道:“今日多謝邵仲郎提醒,既然這姓石的乃是犯了國之大忌,我等也不方便私下處理。待我等報官後,由官署來處理吧。”
說罷他又瞧向郭霁,見她身着男裝,卻身姿纖細,冷冷笑道:“不知這位少年是何人,若不是這身行頭,還隻當是誰家女公子呢。請報上個名号來,改日登門道謝。”
郭霁淡淡一笑,竟不再掩飾聲音,朗聲道:“天下事自有是非曲直,名号什麼的,隻在是非之外,就不必提了。”
那豪奴對着郭霁上下一打量,卻并沒說什麼,便向邵璟施禮,又向遠處的梁略一揖,這才揮手率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