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時登上高台的石玄,正在演說四面戎胡之勢。這在“雁台”卻是獨一份的,幾人便停了說話,且細細聽來。
“自開國以來,我朝與北狄勢成水火。那北狄不過化外胡虜,至文、宣之時,卻漸漸成了氣候,竟至于又呈現出将草原、漠北一統之勢,時來犯我北境。文、昭二帝屢次北伐,北狄非我敵手,卻總是勝之而除惡不盡,打散卻又重新聚攏。此乃因北狄之民原不同我華夏,他們素來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趨利而來,無利則散。若敵強他便如鳥獸散,若空虛他便趁虛而入,劫掠我民。何況他們擅長騎射,來去如風。一旦戰事失利,逃入茫茫草原大漠,又何處追得?故我朝雖勝多敗少,而北狄之勢卻不得遏制。其時唯有以宗女與之和親,以大量贈賜以得北邊安穩。直到當今天子,發大将廣武侯邵韬、故長野侯郭興及郭興之子即已故鎮西将軍郭譽、冠軍侯蔡達等出擊北狄,曆經十年,換了一茬新人,才将北狄打壓的難以起勢。此時邊境安頓,百姓樂業,皆賴于此。然這十年征戰卻也将我國庫掏空,數十年之積累毀于一旦。如今天下各州卻也十室九空,非特因豪族林立、官府無能、賊人起勢,更因這十年征戰。今日既得太平,是該安心恢複之時了。隻是如今雖然邊境太平,卻也要居安思危,如今北狄雖式微,到底是龐然大物,朝廷仍舊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備。然仆以為北狄暫不能掀起什麼風浪來,可怕的卻是西戎。自東胡被北狄驅逐而輾轉到了幽燕之北後,而羌胡又分裂為東西二羌胡,西羌胡勢弱被逐往金城郡以西,東羌胡借着北狄被打壓,得以發展,且西與西戎聯合,也是一股潛在之敵。據仆所察,這西戎最是深不可測……”
四人聽着石玄談北境各族之事,也都稱歎,顧繪素又趁空說起他與友人在北部邊境勘察形勢、繪制地圖之事,邵璟等也都道這是個奇人。
郭霁卻一眼瞥見人群中有個極其高大之人,雖隻看見側臉,卻也認了出來,不覺悄悄說道:“那個人,似乎是烏珠若鞮。”
邵璟背對那人,便順着郭霁所指回頭去看,回過頭來卻與顧繪素目光相視,顯然他們也認出那人并有所看法。
梁略卻隻一瞥,心中亦有定論,便道:“烏珠若鞮這個人,果真不同尋常。”
邵璟臉上劃過一絲笑意:“非池中物。”
誰知那烏珠若鞮也是個耳聰目明的,早有手下人将邵璟等人亦在此處報知他聽。那烏珠若鞮也不急着與他們相見,且目不轉睛地望向台上石玄,看也不看手下随從,隻點點頭,便再無表示。
又聽了一會兒,大約是覺得該聽的都聽到了,這才忽然轉身,徑直到了梁、邵等人之處。畢竟是西戎王之子,四人便即起身相迎。那烏珠若鞮見了郭霁,便疑惑地看過來:“這位可是郭家的人,隻不知是哪位?”
邵璟與這烏珠若鞮也算老相識,有意促狹,道:“王子猜猜看是哪位?”
烏珠若鞮又上下打量一番,郭霁被看得難為情,不覺低頭,那烏珠若鞮一見她這情态,便想起來了,笑道:“我說嘛,還以為是哪位公子,因此猜不出。原來是郭七娘子啊,我們還一起賽過馬呢。”
郭霁被認出來,也不再怯場,笑着行了禮。
邵璟便道:“今日王子怎麼有空到這裡來?可也對我雍都志士仁人有興趣?”
烏珠若鞮笑着搖頭:“哪裡?原本和公孫安他們幾個一處賽馬赢美人來着,結果公孫安那貨輸了不肯認賬,帶了美人策馬而逃,我追了半天沒追上,卻見這裡好不熱鬧,索性來瞧瞧,見方才那人說的是我們草原大漠的事,倒挺有趣的,不覺看了會。誰想遇到你們四位。不知君等可見着公孫安了,那孫子真不道義,可惜了,好個美人,被他賺了去,我得搶回來才是。”
烏珠若鞮一副無限惋惜的樣子,邵璟忍不住笑:“你們兩個就不幹好事吧,我勸你快别為了這點事和公孫安争來争去,這裡有上好的胡餅,我請你嘗嘗,與你從前吃過的比比如何。”
說罷邵璟又叫了那胡商來,繼續聽烏珠若鞮絮叨:“你們不知,明明是我赢了,那美人該是我的。若是在我的故鄉,誰若搶了對方的女人,那是要拼命的。公孫安那孫子倒好,這樣的一個大美人,說反悔就反悔,我明日非搶回來不可。”
邵璟便歎道:“王世子這些年得不少美人青睐,也見過不少,何必在乎一個兩個的?”
烏珠若鞮卻認認真真回道:“美人還嫌多?你們不知道,在我們草原,唯有女人多才可以多撒種,唯有撒種多了,才可多子多孫多兄弟,那樣才不會被别的部落欺侮,才能搶到更多的牛馬奴仆,占據更廣闊的草野,那樣才會招來更多的男人和女人,生更多的孩子。所以我烏珠若鞮别的不好,唯好美人。”
邵璟聽他仍舊沒完沒了,高大粗豪的大男人,臉上愣是露出委屈樣子,看來十分滑稽,便笑着親手将餅遞到他手中,又道:“王世子所言卻是正理,非但你們草原如此,在漢地也是此理,不然你看世人東奔西顧卻是為何?隻是王世子也得吃飽了才能去和公孫安搶美人,才能有力氣撒種不是?”
聽他這樣說,郭霁忙低頭去假作斟酒。
顧繪素倒是習以為常,可見他們當着郭霁這樣的在室女,未免過分,于是道:“你們那些粗話等放在無人處說罷,席間還有在室女子,也不知避諱。”
烏珠若鞮這才不說了,收了一臉委屈,道一聲:“這倒忘了,我等粗人,還請郭七娘子别介意。”
說罷也不客氣,一面吃一面飲酒,片刻見便将胡人送來的餅,一連吃了七八個,頗有吞吐山河之相。
衆人也不吃飯飲酒了,隻笑着看着他吃就飽了。
烏珠若鞮吃夠了餅,又要了一碗菰米飯,配了醋芹、鮮筍,又風卷殘雲般吃起來。
未幾,他吃飽了,擡頭看向梁略,笑道:“近日如何不見令弟?”
梁略道:“他日前在渭北學宮闖了禍,跟人打架打壞了校舍,家父氣不過,打了他一頓,将他禁足在家了,因此最近總未出來。王世子可有事尋他,仆可代為轉達。”
郭霁不動聲色地聽了,這才知道梁武是被禁足了,于是堵在喉間、壓在胸中兩個多月,積聚不去的一口悶氣頓時消散了。
她不覺擡起頭來,隻見這冬日的殘山也青了許多,積雪也晶瑩剔透了,就連大吃大嚼的烏珠若鞮也顯得眉清目秀,頗為風趣起來。
那邊烏珠若鞮笑得神神秘秘的:“我倒沒事找他,隻是有人到處打聽他。”
梁略十分詫異,邵璟卻瞧着郭霁一笑,郭霁見了他這一笑,心裡又莫名的嘀咕起來。
烏珠若鞮也不吊人胃口,笑嘻嘻道:“中郎将日日忙碌還不知道吧,自太子妃葬禮之後,雖少有集會,然永安縣主隻要見了我們幾個,便打探令弟之事,說是許久未見到梁家的四公子了,若誰約到他,就得速速告訴她。”
那邊梁略端起的酒杯不由擎在嘴邊,卻忘了飲,等了半天才道:“舍弟胡鬧,或有有得罪公主處,若果真如此,改日命他登門謝罪。”
别說邵璟等三人了,這時候就連烏珠若鞮也明白梁略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他大笑道:“登門的話,隻怕永安縣主求之不得,用你們的話說,大概得‘倒履相迎’了。謝罪就大可不必了,永安縣主的心思,連我這等粗人都看出來了。”
梁略愣了愣,卻将酒一飲而盡,道:“王世子不可亂說,梁氏門楣低微,梁武乃是凡夫俗子,豈可匹配天子之女。王世子如此一說,隻怕令我梁氏一族贻人笑柄。”
那邊烏珠若鞮猶自道:“你梁氏如今之顯達,滿朝能有幾個?永安縣主自喪夫後,一直拖着未嫁,令天子傷透了腦筋,若聽說她看上了梁武……”
衆人隻聽烏珠若鞮喋喋不休,不妨這邊郭霁手中一直緊緊捏着不放的酒杯“哐當”一聲落在食案上,酒汁濺得到處都是,坐在她身邊的顧繪素先就被濺濕了衣襟,她這才恍惚中清醒過來,忙不疊地緻歉。
那顧繪素隻用酒家遞來的葛麻布擦了擦,瞧着郭霁的臉,歎了一聲,便拉住了她的手:“這有什麼,就慌成這樣。”
郭霁聽了,總覺得她這話看似是說她不必慌着道歉,實則裡面有别的意思。當日她和梁武夜遊韓懿府的事情,顧繪素是知情的,如今她這樣神魂颠倒地打翻了酒杯,顧繪素定然覺察到了什麼。
見衆人都看着自己,郭霁不由心虛,總覺得衆人看透了她的心思。
正沉默間,邵璟道:“日前我将獵場修整一新,正想請諸位前去遊賞,各位可願賞光?”
邵璟的獵場是雍都子弟向往之處,于是其餘三人都丢開方才的事,皆表示願意前往。烏珠若鞮先就出主意,說能不能弄點熊罴一類的大獵物來,總是獵獲些獐廘兔雉的實在沒意思。又說要請個好庖廚,到那日現射殺獵現洗剝了烹制,要吃新鮮的。
就連梁略都被說得興起,道:“元璨,也就你舍得,弄這麼個大場子,一年玩不了幾回,倒是花費不菲,光一年草場的打理就消耗巨大吧。”
邵璟道:“我也沒有别的喜好,醇酒婦人、歌舞絲竹的也欣賞不來,就這個是個心頭好。”
“你這個,所費隻怕還在他們那些醇酒婦人、歌舞絲竹之上……”
梁略一語尚未說完,人群中忽然紛亂起來。隻見一群錦衣豪奴手持棍棒沖入人群,衆人慌作一團,有些人看不過,便上前來問“何人如此刁橫無禮”等語。
誰知那些豪奴并不答話,誰若攔在面前,甚至躲得慢了,也都沒頭沒腦的持棒就打。
為先的一個又高聲喝道:“今日奉咱們海西侯之命,前來捉拿犯上作亂之人,與衆人無關。請讓個路,若是誰有心阻撓,别怪我的棍棒無眼!”
衆人聽了雖然義憤,終究畏懼海西侯勢力,不得不紛紛讓路。
梁略聽了不禁皺眉,他十月間才還朝,還不知這海西侯是誰,便道:“何時有個海西侯?如此威勢!”
顧繪素便悄聲道:“是趙美人的兄長趙佗,九月間才新封為侯,中郎将如何得知?”
梁略聽了恍然大悟,倒不好再說什麼,隻說是非之地,不如盡快離開。邵璟等皆是朝中混的久了的,不欲在此點眼,也便起身準備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