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太子雖然照舊晨昏定省,殷勤侍疾,卻未能查出個子醜寅卯,天子不由大失所望,隻道太子懈怠旨意。
于是那日便尋了個由頭,将太子好一頓訓斥,隻說他若非無能就是不忠不孝。
那太子卻含了萬千委屈似的,終于流淚道:“陛下責罰臣,臣不敢叫屈。陛下教臣做的事,臣實已查清,然始終未敢報與陛下,實在是怕傷了父子兄弟之情。”
天子聽了,心中一動,臉上不動聲色道:“照實說來。”
太子遲疑半日方道:“世有空穴,乃能來風。若要尋訪空穴,必要蹑風之迹,循風之勢。陛下既與臣追查之權,那麼查清流言的來源亦非難事。隻是宮中多人皆道此事源自……”
見太子開始吞吞吐吐,天子便冷了臉,道:“身為儲君,該有些魄力的,你這樣懦弱,到底是怕什麼?”
太子聽了,十分惶恐,忙回道:“衆人皆道‘秋扇歌’乃從臨華殿流出。臨華殿的宮人也明言此歌乃是梁美人随興之作。”
天子聽聞是梁美人,十分詫異,道:“随興之作?”
太子看了看天子的臉色,又補了一句:“臨華殿的宮人說,梁美人作此歌時曾随口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黃昏得令,夜半不見,君心似月,何照溝渠?”
天子聽了,觸動心事,想起去歲自己果然曾傳令臨華殿接駕,忙到半夜卻還是去了合歡殿。他是帝王,除卻前朝的種種掣肘外,于後宮卻恣意而為。
他自謂這都是極尋常的事,自然從來沒放在心上。然今日聽太子轉述梁美人之怨,卻也與那樂歌相合,靜心一想,也能拟想出那梁美人或許果真有幽怨之情也未可知。
太子原是等着天子震怒的,哪知等了半日卻不見雷霆之聲。
天子卻忽笑了笑,道:“把那個宮人叫來。”
太子不敢耽擱,命人将那宮人帶來,那宮人戰戰兢兢将如何聽梁美人歎息怨恨,如何一日忽吟出此歌的經過細細道來,竟無絲毫漏洞。
天子問:“梁美人作此歌時可說了什麼話?”
那宮人遲疑了一下,終于說道:“那日夜裡,美人梳洗之後,也不顧天冷,命人開窗賞月,又命人拿酒,就那樣自斟自飲了半天,後來醉了,就說了‘黃昏得令,夜半不見,君心似月,何照溝渠’這樣幾句話。然後就命人取了上好的左伯紙,寫了一篇字。起初我們也不知是什麼,直到後來過了好些日子,收拾東西時,翻出來。有些識字的宮人便念與大家聽。原本隻覺得這樂歌寫得好,說盡了我們女子的心事。誰知……誰知……梁美人竟是這個意思。”
天子忽然笑道:“你倒是記得周全。”
那宮人不由一抖,忙道:“奴婢頗識得幾個字,記憶也不錯,平日裡梁美人的書卷皆是奴婢收拾的。”
天子不再遲疑,道:“原來如此。那待你回了臨華殿,若再逢着梁美人傷心,該開解她才是。”
那宮人全然沒想到天子竟是如此态度,事情竟是如此結果,不由自主地就擡起頭來,望向天子,卻見天子的面色已如雨霁初晴般的平和。
太子自然也沒想到此前還震怒的父親,竟怒意全消。他在一刹那的慌神後,一股莫名的、似若裹挾着哀怨、惱怒以及恐懼的情緒不由從心底騰地生起。
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也情不自禁地脊背發冷,世上的事你千算萬算,最難算的最後總是人心。
天下人皆知天子一心隻在趙美人身上,自得了趙美人,逐漸疏遠了梁美人。素日裡不像多寵愛梁美人似的。誰不知身為天下之主,總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後宮女子隻該一心侍奉,若因冷落就心懷嫉妒怨恨乃是不敬,可是為什麼天子竟能輕巧巧寬容梁美人的幽怨,這天子的心到底是怎麼想的?
太子滿心的疑惑,又是滿心的涼冷。為何這天子聽說梁美人的種種幽怨情态後,卻未如他想象中的那樣震怒?為何他的父親聽聞寫怨歌的人是梁美人後,一反常态地将數日裡積蓄的怒氣一掃而空?
他的父親,這天下君主,若不是要借梁家平衡前朝的關系,那便是顧及梁美人乃其愛子城陽王生母的身份。
然而若這有别的可能的話……
太子心中千回百轉,他也不是不解情事的少年了,也曾嘗過身處高位者身不由己,情義兩難的滋味,忽然就明白了身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的父親的心境。
他的父親到底是為權衡還是愛重,才輕輕饒過了梁美人呢?
無論是哪一種,都令他不寒而栗。此時他才恍然大悟,慶幸聽了太傅王昶之言,若不趁機扳倒梁美人母子,将來還未知如何呢。
畢竟是做了十年太子的人,他很快就穩住了心神,見那宮人有些慌了,便躬身向天子說道:“這宮人不能再回去了。”
天子語氣淡漠地問:“朕不追究梁美人作幽怨之歌,她必然也不會追究一個宮人的過錯。”
太子心中恨極,暗自咬牙,臉上卻神色從容,道:“陛下,這宮人不能回去,不是因為她供出了梁美人作怨歌一事。而是……”
“而是什麼?”天子冷着臉問道。
“而是因為,她曾經親眼目睹,梁美人久盼陛下而不至,終于失了為臣為妾之道,在冬至的前兩日,将陛下的生辰八字紮在一個草人上,請了女巫來作大逆不道之事。”
“你說什麼?”天子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語氣迫人:“後宮行巫蠱之術乃是死罪,你可有确鑿證據?”
到了這時候,素日敬畏父親的太子借着那無邊的憤懑恐慌竟反而無懼無畏,一臉凜然道:“陛下曾問臣為何不能查出此事。其實臣早已廉得其情,卻始終猶豫,不敢面陳陛下,就在于此。當日行詛咒巫蠱的女巫,以及兩名脅從之犯,臣已派人連日審問。她們震懾于天子之威,已經全部招供。供詞在此,請陛下過目。”
說罷,太子躬身将供詞奉上。天子身邊的小黃門躬身接了,再轉交天子。
天子卻并不伸手去接,隻在小黃門恭敬擎着的手中以眼風掃了掃那供詞,卻向那跪伏在地的宮人道:“是你出首的?”
那宮人此時猶自畏懼,不敢擡頭,道:“是奴婢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絕無虛言。”
天子言語清冽,道:“你擡起頭來說話!”
那宮人起初尚瑟瑟縮縮,然不過片刻後,竟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果真擡起頭來,目視天子,一字一頓道:“奴婢不敢欺瞞天子,所陳供詞,無一字為虛。”
天子轉頭看向太子,忽然大笑,笑得太子與那宮人忍不住發毛,這才止了笑,道:“既然證詞在此,那麼就去臨華殿将梁美人身邊的人都拿下,着實審問!”
太子聽了,忙道:“臣謹遵诏令,隻是梁美人……”
天子目光鋒利,望着太子,森然道:“若查實了自然治罪。隻是……她是我的人,如何處置,還輪不到别人置喙。”
太子目光一滞,再不言語,退出天子寝殿,片刻也未耽擱就帶人去了臨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