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又斟一杯,也不看崗下衆人,淡淡笑道:“什麼天性人欲,也拗不過事勢,韓侯别操心這些無聊事了,如此天氣,不若暖酒燙杯,把酒言歡吧。上次那西戎王儲烏珠若鞮說我場中獵物不足觀,近日我頗費了些周折弄了些熊罴來,請韓侯枉駕一試身手。”
韓懿知道邵璟不欲談論此事,立時知趣地以酒蓋過,結束話題。卻見崗下又是一陣喧嘩,原來是烏珠若鞮來了,永安縣主要與他比試騎馬,非要拉上梁武和郭霁。說要接續從前桑林河畔的一次賽馬,隻是換了她和梁武對戰烏珠若鞮與郭霁。
永安縣主所派的仆從已經氣喘籲籲地飛奔上崗,向邵璟二人報道:“奉公主令,公主與西戎王世子等人要賽馬,請中郎将與韓侯做個見證。”
這邊邵、韓二人已聽見了下面的情形,知道永安縣主刻意如此安排,不禁暗自歎息。
二人下得山岡,卻見梁、郭及烏珠若鞮、永安縣主等四人已在衆人簇擁圍觀下定了規矩,各自選馬。
邵璟在岡上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永安縣主乃有意為之,不禁向郭霁臉上瞧去,卻見她倒是一臉平和,不見一點情緒。倒是那梁武此前衆人冷落也不以為意,這時候卻反而有遲疑不情願之色,托以此前被父親教訓身體不适之辭推辭賽事。
永安縣主卻不肯放過機會,瞥了郭霁一眼,笑向梁武極力說項。
衆人知道她的心思,若是往日定然湊趣。如今卻顧及梁家狀況,誰也不肯多說一句話,生怕将來梁家果然一敗塗地的話牽連了自己,因此即便是面對永安縣主,也不出口奉承,唯有靜觀其事。
若說此時的梁武,按着常理,正該借機巴結永安縣主才是,誰知他竟還拒絕了。雖然一個十七歲的縣主對朝局影響有限,但她身為天子之女,身後自然潛藏着各方勢力,說不準哪一個就是能在天子面前說上話的人。
郭霁也不知梁武怎麼想的,但她對于梁、郭梁家的關系卻也心知肚明。郭家是東宮的人,而如今向梁家出手的人卻偏偏是東宮。郭家與梁家的那層姻親,順遂時固然能錦上添花,一旦為了權力撕破了臉,實在是一文不值。
雖說梁武與自己互生情意,然于情于理,梁武也不該因私廢公緻令梁氏失了一線之機。
她眼見梁武目光已不動聲色地飄過來,心思尚未轉動,話已出口:“從前也見過梁公子身手過人,卻從未有幸一較高下,今日倒可分證一下技藝高低了。隻是我得西戎王世子之助,倒要占公主和梁公子的便宜了。”
也不知梁武聽了郭霁的話卸了羁絆,還是早已想得通透,倒也不再推辭,他面上仍是淡淡的,笑道:“也好。”
永安縣主心中得意,笑吟吟道:“若論禦馬之術,王世子縱然技藝非凡,然梁公子卻也不是易與之輩。”
話裡話外都是故意擡高贊譽梁武,衆人都忍不住要腹诽了,烏珠若鞮隻得笑嘻嘻地點頭應和。
衆人雖然避忌梁家,但畢竟都是京中豪貴子弟,一向看熱鬧不怕事大,一面樂得一觀西戎王世子的技藝,更想看看永安縣主如何捧梁武的,一反此前冷靜,不覺群情激昂。就連才從山崗上下來的邵、韓二人,名為監場,實在也有看熱鬧的意思。
烏珠若鞮闊朗深邃的面孔上露出素樸的笑容來,與永安縣主一邊笑談了幾句,而目光掃過仆從所牽駿馬,便為自己選了一匹上佳良駒。
他牽了馬,又向與他分在一起的郭霁那邊一笑,一面與她見禮,一面道:“今日有幸與郭七女公子同進退,實乃有幸。”
郭霁也向他淡淡回笑,一笑之後明眸忽轉,向梁武與永安縣主延臂相請,頗有一番灑脫姿态。
衆人知道郭霁與永安縣主都是貴女中最擅長騎乘的,卻不知二人高下究竟如何,畢竟在永安縣主面前,郭家這一輩中最小的七娘子未必會展示真實實力。人人隻道今日雖有烏珠若鞮在,永安縣主與梁武必然要勝出。烏珠若鞮為質子多年,自小在雍都膏梁群中厮混慣了的,再不開竅,這點面子還是要給永安縣主的。
烏珠若鞮知道自己不過陪着永安縣主作耍,雖做出奮力拼比之态,實則大不上心,誰想今日郭霁水準更超往時。盡管衆說紛纭,她自己卻清楚,若論馬術,她與永安縣主各有所長,隻在伯仲之間。然今日也不知為何,無論速度還是花式之層出不窮,竟莫名勝永安縣主一籌,甚至已有逼近梁武之勢。
永安縣主自然急了,也使出渾身解數,更頻頻催促梁武。
于是一場賽馬,烏珠若鞮和梁武多有些漫不經心,反倒是兩個貴女技藝驚人,場外之人看得眼花缭亂,頻頻喝彩。如邵璟、顧繪素等眼見情勢微妙,卻也無法。
隻見那烏珠若鞮好整以暇地陪着遛了幾圈,見郭霁與永安縣主那邊漸漸有些體力不支,勢頭暫時弱下來,明白這是要略作歇息再戰,他便催馬與郭霁并行,揚着馬鞭向她說了句什麼,衆人聽不見,便猜二人定然是議定策略,心中自然期待賽事更盛,也要看看今日事如何收場。
果然略歇了歇腳力後,永安縣主與郭霁自然更加賣力,就連此前不上心的梁武和烏珠若鞮也大為用心,四人皆擅控禦驅馳,賽的煞是好看。
衆人一顆心都被這賽馬之精彩提起,也不笑鬧了,各自沉浸其中,一時隻見偌大的場内場外鴉雀無聲。
四人正賽得緊,兩方實力相當,堪為勁敵。隻見那郭霁忽然一躍而起,彎腰屈膝立于馬背,待馬速更疾,猛地一個拔起,騰挪飛躍,衆人皆随着她的身形仰望欷歔,隻待她穩穩落在飛馳的馬背上,那即便在速度上不得超越,單是這花樣也足以風光一時。
就在衆人的俯仰贊歎聲中,眼見着就要穩落馬上的郭霁竟失了分寸,落馬而下。
衆人尚未反應過來,身為監場的邵璟與韓懿已然搶上,終是遲了半步,反倒是與郭霁并騎的烏珠若鞮救得及時,早已迅速勒馬,飛速從馬背上俯身出手,一把撈住了即将滾落在地的郭霁。
郭霁的身子在烏珠若鞮手上打了個旋,這一借勢,雖說仍是摔在地上,卻也沒受什麼傷。
到底是郭家的貴女,何況如今東宮正盛,衆人早就一擁而上,神色關切。更有幾個平日相熟的貴家女便即衆聲切切、交語隐隐,溫言款問。
待見郭霁無妨後,便自然而然地轉而向永安縣主道賀。
永安縣主見郭霁摔了,很有些歉然,便笑道:“郭七,若非你這一摔我和梁武可就輸了。”
郭霁哪能承受,便說“渾身解數已使勁,到底栽了跟頭,可見技不如人,當賀公主與梁四公子”等語。
衆人也忙跟着湊趣,誇贊公主原本就計議超群、手法穩健,自是萬無一失的。
一片喧嚣中,唯有梁武在人群中神色淡淡,見郭霁說到“當賀公主與梁四公子”的話,不由别過臉去,略無一點表情。
郭霁隻覺心頭一陣清醒,又是一陣惘然……
她起身向烏珠若鞮屈膝行拜謝禮:“多謝王世子相救之德。妾浮躁魯莽,白白令王世子受了連累。”
那烏珠若鞮一面伸手虛扶,一面看着她被婢女扶起,然後就笑呵呵說道:“郭七娘子可太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
瞧着這樣的烏珠若鞮,她便想起适才賽馬正激烈時,這西戎王儲的聲音随着風聲,字字入耳:你是個明白人,此時忙着争什麼輸赢?
這聲音令不知為何起了好勝心,糊裡糊塗竟要技壓永安縣主的她頓時明白過來。
她這是在做什麼?又是要為難誰呢——永安縣主、梁武,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