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梁武與平日的纨绔谑笑大不相同,神色間多了幾分肅然正色。起初郭霁隻道他對邵璟教她射箭時二人獨處生了酸意,因此心中不快。畢竟梁武初來找邵璟時話語中的意味她還聽得出來。若不知梁武對她心思的人,固然覺得是玩笑,可他們三人皆知梁武與她的私情,自然聽得出來。
果然那邵璟聽了梁武的話後,便一面意味深長地笑,一面借着迎接梁武與她拉開了距離。
郭霁原本就是全心悉意學射,并無他意,因此聽了梁武的話,也無太大觸動。但見邵璟故意退開,這才心裡不自在起來。
見梁武與從前不同,她也無情無緒的。直到衆人來後,這些貴家子女待梁武不似往常熱絡,大有冷落疏遠之意,郭霁才明白過來原來梁武今日處境今非昔比。
他今日不同往時,并非僅因邵璟,不過是因家中境況而收斂鋒芒,郭霁這是才覺得自己武斷了。
梁美人因巫蠱一事被禁足宮中,處境堪憂,若果真做實罪名,那必然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梁家受她牽連,屢次被彈劾,如今梁略已被褫奪官職,賦閑在家。梁信雖上表請罪去職而未被允準,然明眼人都已瞧出那是因梁家在晉北極有聲望,且梁家于國有大功,若無實證而定罪唯恐引發邊境動蕩。
天子已密令晉陽營與黎陽營暗中部署防備,然軍務部署豈是一朝一夕能成?而在部署尚未完善之前,大概不會對梁信動手。
天子密令雖非人人得知,卻也并非密不透風。即便沒有得到确切消息的,眼見梁信最着意栽培的兒子,梁家如今功勳最著的梁略已經手無禁軍兵權,便知梁家在京中的羽翼是被剪了……
别說别人了,就是郭家也大有避嫌之意。郭霁記得日前郭朗與家中兄弟商議,要在給父親和叔父的家書中請示,若果真梁家獲罪,郭述去向如何?
幾個兄弟意見不一,有說等等看要等形勢明朗再做打算的;有說不如趁着還未做實罪名,就借着梁略養外室一事假托其寵妾滅妻令郭述和離的;亦有說郭述已嫁自與郭家無涉按理不當牽連郭氏一族;更有個反駁說這種事情一旦臨頭,又如何能按理處置的,屆時若被政敵借機攀扯上是說不清楚的……
巫蠱的事情本是人人自危的禁忌,若有意牽連,何止千百家?是以人冷暖,各自避忌。
其間或有暗想邵璟不識時務竟然請梁家人來的,悄向身旁人道:“怎麼邵二請梁家的人來?他自己膽大妄為不知避嫌也罷了,怎麼連累上我們?這要是人知道了密奏上去,這還了得?”
“罷了,罷了,我們還是悄悄走得好,趁着此時未必被發覺。”
“走也來不及了,在場的誰不認得你?你走了将來若果然事發也指認出你。”
“你急什麼,邵二是什麼人?他能沒輕沒重?你别看他看着狂,實則是個審時度勢,懂得機變的。他是東道主都不怕,你怕什麼?将來若問起,你自己不會說不知梁家的人在此?”
“你知道什麼?邵二下帖子的時候梁家還沒事,因為中間有事耽誤了,所以耽擱到如今。這會出了梁家的事,他必然也想不到梁家的人這麼不知趣。”
“這卻說的有理,何況若真事發,你又哪得機會辯解?”
“依我看,你們個個是驚弓之鳥。看邵二的樣子不像是心虛害怕的,必然沒事。”
“切,你懂什麼?”又一人嗤笑道:“他當然不怕,他母親是縣主,素來得寵于太後,邵家更是天子看重的功勳之家。他又是天子親信重用的。就是今日的事上達天聽,你我倒黴了,他也未必有事。”
“親信?”有一人冷哼一聲:“梁氏父子也是親信重用的。”
此話一出,原本還嘀嘀咕咕的幾人俱各沉默,這人原不過是想說仕途險惡、宦海翻覆,卻不想衆人卻都謂此語涉及君心難測之意,生怕犯了忌諱。于是誰也不敢再說話,迅速散開了,又各自找了三五成群的圈子,仿佛沒事兒人似的重新周旋應酬起來。
郭霁見了,便悄悄向梁武臉上瞥去,她覺得梁武應該是聽到了幾人的話,隻見梁武隻輕輕仰望前方,臉上一笑,現出不屑之意。這倒有些他平日慣常的神情了。郭霁不由心下一動,暗暗歎息,這梁武到了今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之境,竟還能如此,不覺動了憐惜欽敬之意,又見此時衆人各自成群,男女不避,便也不顧衆人察覺私情,欲上前與梁武共話。
那梁武大約也覺得了,便也向她這邊轉身而來,尚未邁步,先就向她一笑。便在此時,忽一陣熏風蕩漾,掃過積雪寥落的川野,一群衣着華美的麗人迤
逦而來,令這雪野也生出無限春意。
那為首的麗人徑向梁武走來,身後跟随的貴女及仆從也都殷殷跟從。于是原本躲避梁武的諸人也不得不聚攏上前,刹那間便遮了梁、郭二人相望的眼。
郭霁一個錯愕間,隻聽衆人紛紛行禮,都道:“公主竟早到了,不知尊駕在此,請恕怠慢之罪。”
“怠慢什麼?”永安縣主談笑風生:“我不過去換個衣服,你們竟都到了,邵二好大的面子。”
“豈敢,公主都枉駕屈尊親自來給邵二撐面子,我們算什麼?”
衆人與永安縣主也熟,雖是言辭承奉,可也不乏調侃。
那梁武也向永安縣主行了禮,便想閃開衆人再尋郭霁,卻不妨永安縣主撇開衆人,獨向他笑吟吟道:“梁四公子也在,許久不得面見,今日難得,等會正要借邵二的酒與公子叙話。”
自梁家的事一出,梁武近日出門都是冷遇,全無往日風光,沒想到永安縣主竟能當衆搭讪,臉上先是一驚,旋即躬身笑道:“臣不才,日前闖禍,令家門蒙羞,被父兄教訓,不得出門。豈得有幸面見公主?”
梁武打壞渭北學宮校舍被父親教訓不得出門的事已是許久之前的事,他如今不出門顯然并非為此,乃因家中禍事。他家如今風雨飄搖,必然極其狼狽。然他就是那樣風輕雲淡地,絲毫不提家中遭遇,也沒有借機攀援天子愛女之态,倒令衆人刮目相看。
這梁武要不是沒心沒肺的話,那就一定是個城府深沉、處驚不亂的智勇之人。此間除了郭霁,平日他與諸人不過泛泛之交,誰也拿不準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其實就是郭霁也很有些雲裡霧裡的,梁武這人,就連她也說不清,與他在一起,雖有深交,卻覺這少年深淺難料。
倒是遠處高崗上的韓懿瞧見了,微微一笑,問身旁的邵璟道:“你覺得這梁武如何?”
邵璟正看遠處山谷中養馬場中,養馬師正指揮衆人飼馬,見韓懿問起,這才向衆人聚集處瞥了一眼,渾不在意似的道:“我們離得遠,不知他說什麼,瞧着神情意态倒是大有意趣。我不善相人,不知韓侯意下如何?”
韓侯笑哈哈道:“韓某眼拙,倒瞧不出這小子深淺了。中郎将說大有意趣,那便是大有意趣了。”
邵璟也笑道:“韓侯這樣就不實誠了,誰不知韓侯年少識人,座下良朋皆是英豪。”
韓懿搖搖頭,依舊挂着微笑:“中郎将慣會笑人,我不似中郎将家業鼎盛、人丁興旺。不過閑極無聊,結交幾個沒心沒肺的鬥雞走狗之徒,算什麼識人?”
邵璟見韓懿滴水不漏,知道這少年心思敏捷深沉,也不糾纏,便道:“罷罷,人的事情最說不清楚,是以我隻愛馬,不似人事難測。”
韓懿依舊玩味地看着原上諸人,笑道:“永安縣主這是看上梁家老四了,也不顧梁家如今這爛攤子,一味示好。”
邵璟接過家仆遞來的酒,與韓懿共飲,飲罷便随口道:“永安縣主雖貴為天子之女,卻了無心計,天性如此。”
韓懿歎息道:“她人在局中自然看不出,你我在這高崗上便看得清清楚楚,她一心隻在梁武身上,可是梁武的心思卻在别的人身上。雖說公主、貴女及貴家子弟婚姻事從不管個人意願,但情若生出,一往而深,乃人之天性、大欲,隻怕公主的心思也難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