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象一面聽着一面沉思,見郭朗欲言又止,也不催促。
郭圖這些年也在外任,雖地近雍都,然一些外人不聞的微妙事也不知情,他城府到底不深,催促道:“公孫家如何?”
郭朗正猶豫間,見父親問,不敢不答,回道:“公孫家兩個女兒都嫁入東宮,與東宮關系緊密。然日天子患風疾時,我曾随太子在宮内侍奉,與公孫汲略有交道,總覺得……總覺得……”
“罷了,此事待宴罷去書房再說。”郭象瞧了瞧家中男女老幼,及時制止了郭朗,頓了頓,轉身向郭圖道:“三弟适才說起棠棣的事,究竟何事?”
郭圖長歎一聲,便道:“如今這梁家眼看着要敗,陛下引而不發,不過是顧及昔日功勞并晉北邊情。然君臣之間、朝廷大義,功勞越大隻怕為禍越深。年前沫陽侯家也是如此,此前天子一味縱容并不加罪,誰知突然出手,滿門株連……如今棠棣尚在梁家,我放心不下,已令妻女姊妹勸說她及早和離。誰知那棠棣從前還為了梁略養個外室鬧着和離,如今卻萬千不肯。今日郭騰來……我想着他們到底是同父的親兄妹……”
郭象忽想起今日在東宮所見所聞,此前他對于梁家的事還持觀望态度,今日聽了王昶的策劃,知道此時早已有東宮并王昶的人趕往晉北。如此看來,那梁家必然是死路一條了。
“棠棣這孩子……也是古怪。”郭象道:“郭騰可願去說項?”
郭圖搖搖頭道:“他們兄妹之間一向冷淡,郭騰未必肯去說,棠棣也未必肯聽他的。”
黃氏見郭象面上有憂慮之色,心中也知道他們兄弟擔心郭述還在其次,隻怕将來梁家事敗累及郭氏一族就不好了,畢竟郭氏與東宮的關系在那,若被東宮猜忌未免生出後患。
她向郭圖臉上瞧了瞧,便轉向郭象,笑道:“兄長莫憂,明日棣棠來辭行,說要到渭北去散散心。我便帶她兩個妹妹再勸勸。棠棣不是個不分輕重的,想必隻是礙于夫妻恩義不好立時就和離。再者,也或是怪咱們當年勉強她嫁入梁家,如今又讓她和離,她心裡拗着,一時想不開罷了。明日我和她細細說明,她心裡的氣消了,自然就聽咱們安排了。”
郭圖點點頭,道:“棠棣的事情要多上上心,當初這門婚事就不匹配,隻是礙于情勢,原本就是愧對了她。二弟骨血隻剩下這兩個,如今還都這樣,我心中實在不安。若說動了棠棣,将來再安排婚事時,無論如何要擇勳貴舊家,便是嫁資也要另備一份。今日我這個話,你也透露給她,不要教她有什麼顧慮才是。”
黃氏起身稱是,又笑道:“兄長說到婚事,我才想起來,日前姜家說他們家的小郎子年已十七,恰該婚配。又有廣平王家第三郎年才加冠,王妃年下省親,也特意來說起過。不知兄長意下如何。”
在席末的郭霁正聽得出神,忽見父親目光向她臉上掃來,黃氏也轉過臉來笑看着她,忽然明白過來,叔母口中姜家及廣平王之子所求之人是她自己。
也是,她是郭家這一輩姊妹中最小的一個,餘者皆已嫁人、許婚。再小一輩中女子尚幼,如今适齡的唯有她了。
若按常理,如今說及她的婚事,她該做出一副臉紅羞怯的樣子才是。可她自己也不知怎麼了,猛地擡起頭來,迎上父親的目光,臉色一片煞白。
其實她也不是再看父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目光是在飄向何處。她隻知道,心中一片空茫之際,心頭忽然閃現一個少年來。
那少年言行不羁,看似纨绔不經,實則腹有丘壑,又同她同喜同好。
他對世人不屑一顧,唯獨對她粲然而笑。他行事荒誕,卻待她抛灑真心。
他帶她與友人夜遊,在桑林中看雨,同她去韓侯的夜宴……帶她去她曾經去不了的地方。
無人時他向她訴盡衷腸,有人時他的目光與她交纏……
他曾對她說——你該尋個和你志同道合的,凡他能到的地方,你都能到;凡他所有的自由,你都能得。上天生人,性殊質異,千百不同,既生了你這樣的人,就該随了你的性,這樣才能不枉你天生本性。
他還曾對她說——郭霁,你還不明白嗎?我梁武,愛慕你許久了。
滿堂歡宴,兄弟姊妹目光不由投注過來,她似也看不見。她心裡一時嘤嘤嗡嗡,嘈雜不清,一時又空空蕩蕩,了無一點聲息。其時她也不是全然不明白此時情狀,她是知道父親和叔母正在商議她的婚事。然而要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緊得很,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她蓦的起當日在韓懿的夜宴上,宦官的侄子曹英唱起的挽歌:有口不複言,有目不可視。
她自覺心裡懵懵的,卻分明聽見了父親的話語:“這兩家固然很好,然而這幾年不比從前。朝中形勢風雲變幻,為兒女之計,我們許婚也不要隻盯着那些新舊勳貴。這幾年我在幽燕之地,與那馬氏交好。他家有個小郎,正當婚配之齡……”
聽到這裡,郭霁忽地站起來,直視郭象,目光灼灼。
女兒這樣的神情,郭象也覺出了異常,便溫言道:“阿兕,你不要覺得馬氏辱沒了我們郭家女兒。那幽燕之地不過苦寒一些,雖無京城的繁華,到底清淨。這馬氏兒郎個個英勇,朝中子弟已經鮮少那樣的熱血男兒了。”
郭象隻道女兒是不願嫁給門楣不高、又偏居邊境的馬氏,也不疑其他。
他乃大族之長,并無心于細察兒女心意,更無暇徐徐誘導。他隻道郭家子女自該有明是非、顧大局的覺悟,因此隻将道理點到為止,并不多關注此事。
倒是那黃氏看着郭霁站立不語,心有不忍,黯然道:“兒女婚事原是父母之言,我這做叔母的不該說什麼。可是若果真嫁去幽燕之地,那也太可憐了些。我們郭家的女兒,何曾受過那樣委屈?”
郭象心中不耐于這些瑣碎顧忌,但又不得不給黃氏面子,于是笑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嫌那馬氏門楣不夠,又擔心我家的女兒嫁去吃苦,其實大可不必。馬氏駐守遼東,拒守和龍城,抵禦外族,功勳卓著。雖這幾年才憑軍功新進崛起,然将來大有前程。至于遠嫁不舍——我們這種宦海浮沉的,誰知哪家能一直留在富貴繁華地呢?如今京中形勢微妙不明,到底還是遠離為安。且這馬氏與二弟曾并肩殺賊,也算是知根知底的……”
“父親!”
郭象正說着,忽被女兒聲音打斷,他疑惑地看向郭霁,卻見幽幽燈光下她面色蒼白,目光飄忽而又哀怨。這樣公然打斷長輩說話,實在不符他平日之教。然久别重逢,又念她年幼,郭象到底還是隐忍下來,隻沉了臉道:“何事?”
衆人一齊看向郭霁,詫異她究竟有何說辭,然她隻是怔怔地,到底也沒說出什麼來。
郭芩瞧瞧衆人,又瞧瞧郭霁,便笑道:“伯父和母親也真是的,這樣的話怎麼當着阿兕說呢?不如我帶了阿兕先回去,伯父和父親、母親才可從容商議。”
說罷拉起郭霁衣袖,也不管她願不願意,便拖着她離席,轉眼便去了後堂。
郭霁眼淚撲簌簌就流下來。
郭芩默默瞧着她,歎了口氣,道:“阿兕,你是不是看上梁家那小子了?”
郭霁心中悲傷、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隻一味流淚。
“你還是算了吧,伯父他們忙着把棠棣姊姊撈出來,你倒往那冷竈上趕?你若真說出來,他們會怎麼想?”
“梁家眼看着要大禍臨頭,人人抽身還來不及,你又何必呢?”
殘冬早春時候,夜風尤其冷冽,一陣風吹過,郭霁不由打了個寒噤,身上一個激靈,心頭也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