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淋漓,斜風微涼,幾處煙柳點綴樹色、山色、天色,色色空明。天地氤氲,何等意境。三五行人披蓑舉傘,跳跳踏踏,沿着街邊閃避積水而行,人與衣與雨絲,相映成趣。
雍都西市最有名的“上林春”因時辰尚早而人客寥落。
上好的檀木桌案配上華麗的錦緞坐席,即便春雨淋漓,也還是幹淨舒适。食案之間相隔甚遠,并不因平日裡賓客盈門就逼仄排座。即使到了進餐的時辰,也大器清淨,如今倒有些顯得冷清。
郭霁理了理因為怕雨淋而揉皺了的素衣青布直裾深衣,就在二樓的散座裡找了間靠窗的坐了下來。
“上林春”果然豪闊,能在西市最繁華處坐擁廣廈高樓,财力實在雄厚。就連那窗子也不是尋常人家的模樣,精雕細刻、紋飾不厭繁複,這精緻華麗倒像是王侯人家。
窗櫊也開的軒敞,并不因下雨就緊掩窗扉、緊閉門戶。隻見一排排窗扇推開來,很是軒敞明亮,卻并不見潲雨。原來主人家早就想好了,檩椽皆是做足了尺寸,屋檐屋脊格外寬綽,自有夏日遮陰、冬日避寒、雨雪不侵、寒風阻隔之美。就是屋瓦也是用得最上好的,密密層層,明光閃閃,猶如魚麟曜日。若不是屋脊的脊獸尋常人不得違制,隻怕他們也敢置辦上。
酒人保并不因郭霁隻着青衫而有所怠慢,他平日侍奉達官貴人、高門子弟,雖一眼見這少年衣着素樸,卻有幾分氣度,知道定是哪家貴公子,早就上前問安侍奉。
郭霁也不說話,侍女阿容自然上前道:“聽聞你們這裡的杏花春酒月前開了甕,且上一壺來。我們公子要請人共飲,菜肴也要揀新鮮上好的。”
酒人保雖熱情有禮,卻并不似别家那樣借機兜售酒菜,領命後便手腳麻利地去備酒菜。
整個二樓空空如也,郭霁等得沉悶,不覺倚着窗檻看酒肆中的仆從們冒着雨将未曾開封的酒甕擡上三二輛闆車,上面用油氈布蓋了,又鋪上厚厚的蓑草氈,然後以繩索捆好。每備好一車,便由穿了蓑衣的車夫駕了馬車,驅馳着向街上飛馳而去。
“不知是哪家酒要的這樣急?”阿容道:“下了雨也趕着去送。”
“嗯。”郭霁心事重重,淡淡敷衍。
阿容又伸長了脖子向下面瞧去,咂舌道:“我們上來時聽掌櫃和酒人保說要将上好佳釀樣樣都備好了,送往海西侯家,想必這一車就試了。娘子瞧瞧這一大車,可夠……”
阿容說的正興起,忽見郭霁瞥來一眼,這才想起郭霁此時穿了男裝,便道:“曉得了,公子。”
郭霁便不計較了,又轉頭看向窗外去,阿容見她總不歡愉,不知如何開解,也跟着悶悶地看。
二人安靜無語,忽見山色新雨之間,一隊騎者蹄聲自遠而近,踏破潦水,濺起水花飛揚,如缭亂星光、迸落明珠。
當先那一騎更是恣意酣暢,旁若無人地穿越街巷,引寥寥行人躲閃,遙相側目。
“這是誰?這樣張狂?”阿容倒不是饒舌,卻是為了給郭霁解悶,道:“如今這些乍貴的雍都子弟,實在沒個章法。”
郭霁也沒看清是誰,隻道:“你說的倒也是。但這個人倒未必是輕狂子弟。你看他穿的是朝服,必是宮中有急召。”
阿容見郭霁總算說話了,忙笑道:“果真還是公子知道的多,見事明白。”
郭霁又不說話了,阿容心裡不耐煩,便道:“公子你且坐着,我去看看梁公子來了沒有。說好了的,怎麼這時候還不來?”
郭霁也不回頭,道:“你且找個地方坐了,點些酒肴自去食用吧。如果來了,我們在二樓必然能瞧見。”
“公子還沒飲食畢呢,奴婢怎麼能清閑享福?罷了,公子可别壞了規矩。”
二人正說話間,又聞一陣急促腳步匆匆上得樓梯來,那腳步聲雖急,卻噗叽噗叽地很有些拖泥帶水的雜音。
随即兩個穿了錦緞直裾深衣的男子上得樓來,其中一個下裳濕了一大片的,抖了抖衣服上的水漬,道:“這些豪貴子弟也真是嚣張至極,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西市啊。他就大雨天的在這裡縱橫騎馬,也太橫行霸道了。我這一身新裁的深衣,回家内人又該唠叨了。”
另一個道:“右校丞且息怒,你沒看清,那當先騎馬的是廣武侯家的二公子,原是目中無人的。”
那右校丞便冷笑一聲,道:“原來是他,怪不得呢。”
說完倒是再不做聲了,也不知是不屑還是愁怕。
郭霁聽了,才知道方才過去的那一騎隊騎着領頭的是邵璟,再回想适才背影,怪道當時覺得眼熟呢。
阿容便彎下腰低聲附耳說道:“邵家這年少有為的中郎将樣樣都好,就是太狂了,惹得衆人怨怒。當初他和咱們家二公子往來繁密,我看他那樣子還道是個斯文公子,誰知道這樣橫。”
郭家的二公子乃是郭象第二子,郭霁嫡親的兄長,于河西羌戰中戰死沙場。生前曾與邵璟交好,二人又有同袍之澤,這阿容是見過的。郭霁近來心緒不佳,聽了她的話未免想起家門之事來。
她父親郭象共生三子一女,次子與母親一同死于北地之亂,長子郭律在同輩兄弟中最為勇悍,頗有二叔郭譽之風,誰想年紀輕輕死于羌亂。當時,同于他平羌的邵璟親自将其屍首送歸,雖已經過簡單清理,然身備刀傷、箭傷幾十處,肩胛生生被劈穿,僅靠一點皮肉勉強連在身體上,面門中了一箭,五官痛苦變形,實在慘不忍睹。
郭律之妻當初身懷六甲,見了這慘象,當即昏厥,驚了胎,生下遺腹子郭方後便撒手人寰。這郭方生來體弱,如今六七歲年紀,卻十分瘦小。
當初就連見慣生死的郭象見了次子的死狀,也忍不住恸哭流涕。白發人送黑發人,更兼不過數年間,長成的兩個兒子接連折損,如今隻剩幼子幼女并一弱孫,未免大感膝下凄涼。
郭氏雖百餘年的顯貴,卻也是數代男兒生死拼殺于疆場、如履薄冰于朝堂,女子賢良持家、隐忍聯姻得來的。
郭霁想到這裡,心中痛楚難當。
父親的話言猶在耳,她雖是父親的獨女,然為家族計,又何能幸免?
正直郭霁繞指腸斷時,那二人已經撿了個清淨位置坐了下來。身後跟着侍奉的酒人保,問明了酒菜後,便下樓去。
“這天氣,那些公侯高官們還要聚飲宴席。”那右校丞嘟囔着:“這些人真會樂呀,不知我們這等人過得可有多苦。宋君有所不知,我宦遊雍都二十年,如今還在城郊租賃幾間破屋敗院,日日三更起床,熱飯也吃不上一口就往城内趕,馬也沒得一匹,隻好騎了一頭瘦驢。和暖天氣還好,一到雨雪風天,别提多難過了,嚴冬寒天,又無氅衣鶴裘,真是一言難盡。妻兒寒苦,一年也難得進城,數月不見肉食。就這樣,一年也省不下來多少,想在雍都城有尺寸之地也是癡心妄想啊。如今我那大小子已在議親了,隻是家中屋舍不足,可到哪裡成婚呢?真真愁煞人也。”
那被稱為“宋君”的也跟着歎道:“高兄的難處,我亦深知。你知道我不過是個籍田丞,薪俸微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也實在艱難。就隻一樣,當初祖父在京中有幾處弊院破屋,我父親兄弟五人,每人分得一處。到我們兄弟時,雍都的房舍地價飛漲,又哪有力量再置辦?我還好些,上面一個兄長早死,寡嫂改嫁,我如今帶着妻子兒女并一個侄兒住着,倒還夠用。可我那幾個伯叔兄弟就住的緊巴。他們兄弟更多,住在一起,屋子裡擺上兩張床,哪裡夠住?孩子又多,半大的孩子隻好在箱櫃上擠着。平日裡妯娌兒女,雞飛狗跳不得安甯。有幾家也無職務薪俸,實在受不了了,隻得賣了祖業到京郊去。兄弟們為了這點子賣祖産得來的資費,又是大打出手。哎,且不說那些京中豪貴們,如郭家、公孫家、邵家等世家大族,那自然是數代顯達,不止京中府宅闊綽,就連桑林、渭北亦有産業無數。何況他們封地内,鄉郡之中,更有良田不知幾萬頃,屋舍奴婢就更不用說了,這誰敢比呢?就是這些新起的,什麼海西侯趙家、始興侯梁家、隴西蕭家……其富貴竟不下于适才那些舊日豪貴。就說海西侯趙佗吧,剛才出去的那幾車酒中,有兩大車是他家的,你不知那酒,價比珠玉,就那輛車,足夠在京中買一處大院落了。其實他不過是個市井無賴,就憑妹妹生的美,得了聖心……”
這次郭霁就從二人言談中得出二人身份,一個是将作大匠下的右校令的副手右校丞,一個是大司農下轄籍田令之佐籍田丞,二人皆是三百石的小官吏。隻是這些不入流的低等小官吏也不可小觑,指不定是哪個公卿的親朋故舊。這類官職,世家子弟看不上,天子和東宮也不會親自插手過問,向來是高官們施恩于親朋的私營之地。
“這人胡說八道,挾私嫉妒。”阿容低聲道:“且不說是否富貴如此,我們家代代男兒建功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