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忙伸出手指在唇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阿容住了嘴,恰巧酒人保帶着仆從上來,為兩桌分别擺齊了酒菜果品,依禮躬身請來客進食後便即退下。
郭霁這裡人未來齊,并不動筷。
那邊兩張食案已然聚齊,二人相對而飲,雨日冗長,閑暇無聊,不免又絮叨起閑談起來。
“這酒味果真不同凡響。”右校丞贊道。
籍田丞卻遙遙頭,一副沉醉模樣,笑道:“右校丞果真質樸,這酒雖好,卻不及那些世家子弟所飲的萬分之一。”
右校丞一臉驚詫,道:“這比之我平日所飲,已是瓊漿玉液了,宋君不及萬分之一之說,隻怕誇大其詞。”
籍田丞一臉得意道:“并無誇大,其實我自己哪有機會得到那樣好酒佳釀?不過是去歲韓侯府上宴飲,我跟了我阿叔一同去,才知道平日所飲的自以為佳釀的,比之他府上的,還不如泔水。”
“這韓侯可是當初韓家的遺孤?”右校丞低聲道:“難怪呢,天子憐惜母家隻剩一根獨苗,對他百般縱容。他卻連個郎官也不好生做,日日結交些狐朋狗友的,也不知吝惜錢财。”
二十年前的那場浴血之變,如今人們談及也多所顧及。
籍田丞向郭霁這邊瞧了瞧,見是個青衣後生,便不再顧忌,到底壓低了聲音道:“罷喲,他雖不好生做,也是你我望塵莫及的。可見這人做的好不如生的好,韓家當初以幾乎滅門的代價換取了今日爵位富貴,倒讓這少年獨享了。這韓侯不但富貴無匹,就連相貌也是神仙姿容。京中女子往往以得見他一面為榮,為他又哭又笑的。這韓侯什麼都好,就隻一樣不好,隻怕是富貴不永啊。”
右校丞不禁愕然:“這卻是為何?”
籍田丞招招手,二人湊近了說道:“當日東宮确立,是哪幾家拼死攔着的?東宮心裡能不恐懼忌憚?當年參與誅衛的幾家,哪個不是和東宮結了死仇的?如今還不能動手,将來如何呢?你想想。”
右校丞便道:“怪不得人人都說……”
“且别說别的,我日前聽聞近來東宮又有事。”那籍田丞又打斷他,低聲道:“聽說他有個外室養在桑林那邊的别宮中,不知為何竟觸怒聖心,天子已然動手了。”
“不能吧,天子自患了風疾,時或耳鳴目眩,許多政務已交由東宮,父子君臣正融洽和諧呢,怎會為了太子養個外室就盛怒?”
籍田丞卻一臉笃定,道:“這我卻不知為何,但我妻弟乃是中常侍的族中人,在宮中當值,親眼見聖心震怒。至于為何如此,想來定是那女子身份尴尬吧。”
若說二人聲音原本已十分細微,若是平日也足夠隐秘了。奈何今日空堂冷寂,阒無人聲,這郭霁雖離得遠,卻也聽了個大概。
她原本有些心不在焉,聽了這話也不由得心驚。就連她這樣的閨中女子也耳聞得知天子因聖體欠安,雖已大愈,但總不能如從前理政,許多庶務便已移交東宮。除軍中校尉郎将外,兩千石以下官職任用皆由太子拟定。太子又不能事事親為,多是由王昶、公孫尚等人輔佐。就連她父親郭象,雖然才回來,也多參與東宮之事。她難免關心,驚心之下,竟忘了心中悲痛。
東宮、桑林、外室、身份尴尬、天子震怒……這些字眼交織于心,郭霁不由蓦然心跳。
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她曾在桑林遇到一輛極不尋常的馬車,車中有一個女子——非但有個女子,似乎還有個男子,這是後來她從董甯和梁武的言談中隐隐獲知的——驚鴻一瞥下,她得見那女子恍若天人的美貌,沒來由得覺得那女子有些眼熟,竟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隻是那規格不凡、華麗無倫的馬車似乎有所察覺,趁着大雨迅速離去。
當初梁武和董甯必然也疑心車中人的身份,那晚他們與她和孟良飲酒并偷食牛肉時,董甯欲言又止,梁武忽然打斷……
梁武必然是知道的,不過一會,他必然會來——他們約好的。那時她必然要問問他,自然就明白了。
可是——她心思飛轉,當初他打斷董甯的話,必然是不欲人知。她若是問,他當然會如實告知,然當初為何隐去不令她知道呢?若說是為了防着孟良,那之後他們多次相見,他也再不提及。
這或許是因為他覺得無關于她這個小女子,可難道就沒有她是郭家的人兒郭家是東宮的人的可能性嗎?
梁家與東宮,如今看來必然是有着不為人知的嫌隙的。東宮欲置梁家于死地,自從梁家被王昶糾結言官彈劾以來,人人都清楚了。
梁武雖是個輕狂少年,可他到底是個男子,自然不會将兒女之情置于家族之上。
她浮想聯翩之間,忽一個念頭湧上心頭:
那個女子,她依稀是識得的。
她忽而覺得混沌不清,忽而如靈光開竅般地醒悟,就在這似明非明之際,她心中遲疑——如此大事,要不要立即報知父親?
然而東宮出了這種大事,父親必然早已知曉。即便報知,也總要弄清做實了才好。
風聲、雨聲交織傳來,她豁然起身,向樓梯疾步而去。
阿容不明所以,緊緊追了上來。
“公子,你要去哪裡?”
“去叫馬車來。”郭霁頭也不回,腳不沾地。
“可是要去哪裡呀?”
“去宮門前,等邵璟。”
一樓的大堂來客要比二樓多,然而都是斯文人,并不高聲喧嘩。他們見二樓上匆匆走下來一個姿容秀美的公子,面色蒼白,腳步迅疾。
他身邊的侍女先是呆呆跟着,後來像如夢初醒般地,先到管事那裡付了酒菜所費,既而迅速跑到門外去,也沒撐傘,冒着雨就去叫車來。
這樣一個雨天,人人閑極無聊,怎麼會有人這樣倉促行事呢?他們不免疑惑,卻也并不放在心上,照舊飲酒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