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這一病來得猛烈,終日高熱不退、渾渾噩噩。她也不感到如何難受,隻覺自己身子輕似鴻毛,柔如細絲,涼如秋水,仿佛遊蕩于缥缈虛空無何之鄉似的,不言不動、無知無識、無思無緒、無悲無喜。那病中之鄉,也無房舍城郭,也無動靜萬物,亦且并男女老幼并雞犬禽畜,灰冷冷、白茫茫的,裹在無邊無際的雲氣之中。此間并無風景變幻,又無萬籁聲息,似若萬世之前就在,又似千載之後不改。
她就這樣也不知飄搖遊蕩了多久,忽一日心裡有些明白了似的,迷迷糊糊念起自己本非此間之人。她原是有父母親族、故鄉故土的,如今不知為何來了這裡,不知家中怎樣了,于是便起了歸去之心。
誰知一旦有了知與識,便也有了憂與痛。她當初散了心神任由身心無着、随意漂浮時,并無痛苦。如今想要掙脫歸去了,卻又因不得其志而倍覺難受。
她想要掙紮而出的心思越是強烈,便越是覺得渾身虛弱,沒有一絲力氣。更兼時刻湧上的滾熱,仿佛烈日焚燒、沸水蒸騰般苦楚。她奮力了半日,并無尺寸之功,卻因這用力太過而覺連骨頭都要燒酥了,碎成渣。她想要翻一下身,擺脫這酷熱,卻發現身子重如千鈞,使盡了氣力也動不得分毫。
随即一層一層蕩上來、湧過來的疼痛漫卷了四肢百骸、發頂指尖,身上沒有一處是不痛的。
就在這熱辣辣地難當痛楚中,她對周遭漸漸有了知覺,隐隐覺察到有粗糙糙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雖然那觸碰猶如隔了千萬重似的,虛浮浮、木敷敷的不真實,可她确實覺得終于——終于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海上浮舟一般,再也不是孤獨一人了。
“哎,女公子年幼,又遭冷雨,着實兇險啊。好不好也就在這幾日了。”
一聲歎息仿佛隔着洪荒宇宙般輕輕輸來,卻喚醒了郭霁如萬古混沌般的意識。她忽然就明白了那句話中的意思,心中又是恐懼,又是酸楚……
她這是病重難愈了嗎?是因為那日訣别梁武時淋了雨嗎?若非如此,她的記憶怎會止于那時?
難道就要命絕此時了嗎?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嗎?她的父親和家人又如何了?
她還有許多心事,也還有許多路要走,不能夠就這樣飄散了一身精氣,歸入了無邊黑暗……
可是要怎樣才能醒來呢?為什麼周遭再無聲息了呢?哪怕再有一丁點的聲音也好啊!那樣她就不必再孤軍奮戰了。誰能來再次呼喚她一聲呢?
這樣反反複複問而無果,她心中加倍焦躁,心頭一慌頓時失了意識,再次陷入無邊黑暗茫然中去。
待她再次醒來時,此前種種全似一夢,冥冥之境、湯镬烈火之痛、焦躁恐懼、肢體僵硬……百感百慮,一齊沒了蹤影。
雖然也覺得身子倦倦的虛弱無力,卻并非不能動彈。不過多久都能靠在錦緞靠枕上飲些溫熱湯水了。
等她這一問,才知她病了已有七八日。
“娘子這一病可着實吓人。”阿容喜笑顔開,“水米不進、不言不動,就這樣高熱不斷,硬挺挺睡了七八日。”
“可不是嗎?醫官請了沒有十起,也有八起了。他們衆口一詞說大約是不得活了。”郭芩也在旁邊道。
阿容聽她說的不入耳,卻因身份不敢制止,忙笑着彌合:“到底我們七娘子福壽綿長,化險為夷了。”
郭霁暗自一思忖,其實不過七八日,怎麼覺得仿佛一生一世似的?
“你說你,好好的怎麼就淋了雨。”郭芩又是嗔怪又是心疼,“你也太貪玩了,溜出去玩也罷了,下那樣大雨也不回來。你不知道,伯父這些日子忙得難得回來。一回來連餐飯也不得進,先就來看你。你病中那模樣,伯父怎麼不心疼?”
“父親……在忙什麼?”郭霁想起那一日她在“上林春”的所見所聞,後又求證于邵璟,知道東宮那裡大約惹了麻煩。
“那誰知道呢?家中父兄行事一向如此,外面事務那是從不令我們知曉。我總要聽别人說些趣聞密事,才對自家事略略知情。時常永安縣主她們幾個都笑我,說我們家中現放着與聞機密的人,必然是裝憨。”郭芩正漫不經心地說着,見此時阿容出去催促郭霁的湯藥,便湊過來低聲道:“你病着的這幾日,倒果真有些大事。”
“什麼大事。”郭霁心中一跳,許是大病初愈,身上虛弱,卻顯不出什麼情緒。
“此前梁家遇禍,朝中人都猜測晉北必然有事。這次北狄入寇,就有人猜着晉北營必然會與之暗通款曲,北狄也急于尋求同盟。鑒于京中梁家的形勢,梁家留在晉北的勢力害怕朝廷牽連,定會伺機反了。”
郭芩說到此處,便故作神秘的一笑,郭霁不由緊緊抓着靠枕向上攀了攀,身子便挺直起來。
“看把你急的。”郭芩笑道:“你不會是擔心梁家那小子吧。我就說嘛,你便是貪玩,也不該淋那樣大的雨。你實話對我說,是不是去見梁家老四了?”
郭霁倒不急着辯白,隻虛浮浮笑了笑,道:“六姊姊,這樣大事面前你還想些無關緊要的。我倒不是擔心梁家什麼,反倒是擔憂我們自己。”
郭芩先是輕搖螓首,笑得不以為意,後又疑惑起來,道:“我們有什麼好擔心的?哦——你該不是也聽說東宮的事了吧。奇怪了,這幾日你都病着,怎麼會知道?”
郭霁大病初愈,心裡還有些懵懂,卻也感到郭芩所言大有文章,不禁驚詫道:“東宮什麼事?”
郭芩眉頭一皺,不似方才嬉笑,低聲道:“此事原為宮廷密事,也不知是誰傳了出來。如今人雖不敢明說,私下裡卻流傳甚廣。原來太子竟悄悄在桑林處養了外室。”
雖然早已知道,郭霁的心還是倏地提起,半日放不下來。
郭芩那邊卻全然不知情,自顧自說得津津有味:“此事畢竟沒瞞住,也不知是怎麼擾了聖聽。伯父和我父親、兄長前些時候日日憂心操勞,父親即将上任也顧不上了。想必就是為了此事。”
這些本就是郭霁料到的了,可想起那日邵璟情形,她莫名地悚然而驚:“那後來怎麼樣了?”
“據說……”郭芩頓了頓,道:“此事還算妥善,到底給東宮留了一線機會。就是那女子好好一條命沒了。”
郭芩不禁唏噓感歎起來,郭霁卻愈發疑惑。
那女子曾是邵璟之妻,不知為何竟成了太子外室,這其間定然是一段不光彩的隐情。遙想多年,邵璟年少驕橫,也恰是因喪妻之事性情大改。然如今可知,他哪裡是喪妻?
不必深想也可斷知,其中情由定然令邵璟蒙受羞辱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