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清酒,幾盤素點,令一向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公孫家出身的公孫汲進食的别有滋味。
顧繪素看了不禁失笑:“你要來,也不早些知會。如此簡慢,辱沒了公孫郎君。”
公孫汲心中歡愉,也不顧形象,惬意地拍着肚子,笑眯眯道:“你剛才稱我什麼?”
顧繪素有些詫異,瞥了他一眼,略帶調侃道:“公孫郎君啊,難道不妥?這是嫌我稱呼不夠恭敬?那麼……”
公孫汲卻收了笑容,直盯着她看,待看得她莫名其妙時,方道:“把‘公孫’二字去了。”
“嗯?”顧繪素更是一頭霧水。
“我讓你把稱呼中的‘公孫’二字去了。”公孫汲一本正經道。
顧繪素此時方明白過來,去掉“公孫”,那便隻剩下“郎君”二字。這“郎君”之前若不加姓氏,那便隻有自家人才稱呼。
這樣的稱呼——公孫汲就算隻是為谑笑,也還是有認真的意思的。
顧繪素便歎了一聲,道:“且别忙着說笑,我倒有事要先請教下公孫侍中。”
公孫汲見她不肯,也沒了興緻,有些悻悻地道:“何事?”
“晉北大捷,梁略及其親信被系入廷尉獄,不知侍中怎麼看?”
見顧繪素這樣直截了當地發問,公孫汲心裡卻有些别扭。也不知是覺得顧繪素這樣有傷女子的溫婉,還是因這幾日滿心滿耳滿口都是這些事,好容易在此處放輕松一下,又被她這一問給擾了。
“晉北邊将本是朝廷武将,晉北大捷靠的是天子威名、朝廷部署,與梁氏何幹?”公孫汲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顧繪素有些無可奈何,便下了席,到公孫汲的桌案前恭敬跽坐,為他斟了一杯酒,遞到唇邊,笑吟吟說道:“妾誠心請教,侍中飲了此酒,不吝賜教才是。”
公孫汲瞧見她的如花笑靥,無奈之餘卻也軟了心,隻得招招手令她上前,就在她手中飲了酒,随即歎道:“你一向智計過人,今日怎麼糊塗了?要知道,若是這一次晉北諸将為了梁家的事不聽調度,不但梁家必然完了,就連晉北營也完了。卻不知晉北俯首聽命,梁家的事也沒那麼容易。”
顧繪素便道:“我如何不知朝廷之事錯綜複雜,但也沒想到晉北無事,梁家卻形勢更加嚴峻。”
公孫汲拈了一塊糕點在手,卻不實用,隻瞧着上面白敷敷一層糖霜撲簌簌落下來發愣,許久才道:“晉北無事,雖然晉北營算是險險過關,但卻隻會讓有心人更加忌憚梁家。那麼此人必會擔憂夜長夢多,因此不惜嚴刑逼供。就是梁略抵死不招,難免梁家的親信裡面有熬不住的。何況我聽說……”
顧繪素心中一驚,探尋地看向公孫汲,卻見公孫汲抖了抖糖霜,道:“這東西粘糯糯的,倒是精緻。隻是上面的糖霜不好,我最不喜食甜。”
顧繪素聽見他這樣說,便将盤子端到自己這邊,輕輕用筷箸刮去上面糖霜,這才又送回到公孫汲面前,見他自顧自大吃大嚼起來,隻好問道:“你聽說什麼?”
“不叫侍中了?也不叫公孫郎君了?”公孫汲斜眼睨着她,似笑非笑。
顧繪素有求于人,隻得打疊起如波眉眼瞧着他,道:“且說正事,待正事一了,我再尊稱你侍中、校尉如何?”
見顧繪素臉上是雖然笑着,心裡必然有些急了,公孫汲也不再玩笑。隻是他到底不甘心白白給她利用,便借機拉住她的手,隻覺她一雙柔荑滑若無骨,心中一蕩,卻又不肯在她面前走露心事,忙低聲向她耳邊道:“廷尉正是王昶的人,如今梁略在他手裡,哪裡還能活着出來?”
顧繪素這一驚不同小可,瞧了公孫汲半日,方道:“此話當真?”
“怎麼不當真?廷尉裡也不止他們王家有人。”公孫汲冷笑一聲。
“他們是想令梁略刑訊而死?”顧繪素不覺齒冷。
公孫汲卻不徐不疾,語氣照舊悠閑,道:“你小看他們了。”
“什麼意思?”
公孫汲看她這樣,笑得更有趣了,道:“審訊而死,他們難免背上罵名,更會令主上生疑。如果梁略自裁于獄中呢?是不是可以算作畏罪自裁?”
顧繪素卻松了一口氣,笑道:“不可能。梁略這個人我雖接觸不多,卻也知道他堅毅剛強,必然不是輕生之人。”
公孫汲搖搖頭道:“你呀……梁略雖然剛毅,但若身處牢獄,日受磋磨,那就大不一樣了。你不知廷尉獄是什麼地方?無論什麼人,到了那裡性情必然異于常時。更可怕的是你身處囹圄之中,外界消息一概不知,此時若有人以你親族之利益,家人隻生死來日日威逼利誘脅迫你,你能每一次都不被迷惑?你能每一次都扛得住?廷尉獄的人,最懂得形勢強弱、人心趨避。你大概還記得王昶祖上曾遭滅頂之災吧。當年他曾祖父多麼強悍的一個人,卻落在獄卒之手,堂堂朝堂大夫,還不是搖尾乞憐?開國之初罷黜宰相時,牽連甚廣,其中文武将相,哪個不曾風光人前?哪個不曾建功立業?可是到了廷尉獄中,反複拷打、酷刑慘烈,又加上挫敗其精神,拿捏其軟肋,不都是任人宰割?”
顧繪素終于徹底明白了此中陰謀,頓時脊背發涼,道:“君以為梁氏該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