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懿早已恢複冷靜,他看着顧繪素,似笑非笑,道:“從宮裡下手,來個釜底抽薪,攻敵不備,确實比直接向王昶下手容易些。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拿什麼說動太後?”
顧繪素道:“太後為陛下之養母,東宮之祖母,其話語之分量,天下再無人能比。太後享母後之尊榮,向來無欲無求,不偏不倚,她的話必不令陛下生疑。梁美人被幽閉,城陽王孤苦,皆非太後所樂見。且梁美人曾為太後身邊的人,自為嫔妃以來侍奉太後恭敬謹慎,十分得太後歡心。而趙美人等寵姬不敬太後,縱容母族跋扈,屢次與陳氏争利,太後必然樂于扶持梁美人以對抗趙美人。”
韓懿邊笑邊搖了搖頭,道:“你說的沒錯,可我們這太後……一向不與政事、唯圖自保。你難道忘了太後隻是天子養母,當日天子‘誅衛’時,陳家也沒出什麼力?你說太後為陛下之養母,東宮之祖母,可是千秋萬歲終有盡頭,陳氏一族又該何去何從?”
顧繪素聽了默然不語,韓懿卻睨了她一眼,終于彎下腰來向她低聲道:“太後那邊也不是無法借力,她也并非絕不出手。若要一向安如泰山的太後有所向背,就隻能等形勢再清晰一些,砝碼再重一些。所以,我們一定要把梁略弄出來。屆時太後審時度勢,或可執言。”
“你說的果然不錯。隻是這董冰人微言輕,就算有血書在手,難道天子一定動容嗎?就算有所動容,會為此否定太子所為嗎?”
韓懿卻似乎成竹在胸:“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讓郭述出頭。董冰不足道,董家其他的人也都禁足家中。董冰與梁家也是故舊,郭述出手也算是名正言順。況郭述是郭譽之後。當年追随陛下誅衛的,除了我家和郭譽外,大都健在。陛下念舊,生者固然耗盡了他的故情,可是逝者卻長留心間。何況自去歲天子風疾以來,太子和王昶動作不斷,天子早看在眼裡,隻是引而不發罷了。如今晉北大捷,而天子風疾大愈,早已不滿太子所為。今日朝會,王昶跋扈,公孫汲暗中安排好人,狠狠地拱了一把火,如今天子嘴上不說,實則百般厭惡王昶。你今日去和郭娘子說,那些污人清白的證據不過三兩日就可入京。她若有心,就不要再遲疑。””
顧繪素聽此言語,不禁心悅誠服,望着他正色道:“韓令德算無遺策我早已領教,可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如此深谙人心,實在令人心折。我隻不明白,你一個弱冠少年,如何有這樣的深沉心機。”
韓懿見她問的認真,他卻隻是向她一笑,别過臉去,望着茫茫河水、蕩蕩葦叢道:“你若同我一樣自小孤苦,無依無靠,你便會明白我為何如此。”
顧繪素聽了不禁感慨,道:“我從前隻道你頗有野心,不知你心裡也苦。”
韓懿便笑:“人生于世,冷暖自知,你今日能明白我,也不枉相交一場。”
顧繪素被他說得動了衷腸,黯然道:“你才多大,就發此浩歎,可見人心相隔,如山如海,實難相通。”
“那有什麼?就像我也不知聰慧如顧女傅為何選擇走這樣一條孤勇之路。”
顧繪素有些驚詫:“如此淺顯的道理你怎麼會不明白?”
“當然不明白。”韓懿道:“如果我是個女子,有你這般才情美貌,定然找棵大樹,蔭蔽終身,盡心輔佐夫君,惠及父族。可惜我是個男子,并無捷徑可走。”
顧繪素一時茫然,一時又覺得好笑:“韓侯真是令我無言以對。如韓侯這樣的爵位在身,又有天子親自撫養長大,生而富貴的貴家公子,自然不會明白我們顧家這樣小戶人家,三代單傳,勢單力弱。父親身微俸薄,母親早逝,兄弟年幼單弱,剩下幾個姊妹,沒一個省心的。唯有一個姑母可以依靠,還長年卧病。我常常夜半醒來,聽門外孤寂無聲,孤獨恐懼有如潮水,片刻不息。”
“果真人人皆是孤行客,個個都是獨眠人。我雖生而享有富貴,卻是以家族覆滅換來的。”韓懿大笑之後,轉向顧繪素:“你想振興家業,公孫汲、邵璟或者别的卓越倜傥、德能具備的貴家子弟,擇一人借力起勢即可。我想你的苦惱不在于此,還在于你自身。别忘了,你家在前朝可是出了兩代賢後的,若那兩位皇後也如你這般,不知何日能成大事。”
公孫汲、邵璟……顧繪素聽罷心中更加煩亂,然此中事如何向韓懿實告,于是默然不語。韓懿也被觸動愁懷,也不再說話。二人瞧着在蘆葦蕩中飄轉的流水,各懷心事。
不過片刻,河岸那邊忽然閃出幾名着了便裝的精壯男子向二人這邊躬身行禮,韓懿轉身去看,那幾名男子便按事先約定比劃着手勢。韓懿點了點頭,他們便各自隐去。
“附近并無可疑之處,你可以放手去做了。”韓懿說罷命船夫靠岸,待及船泊于岸,他忽然動了疑心,又道:“你到了葭園且别急着和盤托出,定要細察梁略這夫人是否可靠,她畢竟出身郭家。”
他雖被郭述之貌打動,竟絲毫不亂思慮。
顧繪素正要下船,聽他這樣說,心下更是欽服,燦然回首,道:“放心。雙魚困于泥途都知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可是一個女子,當人人勸她趨利避害時,她卻始終不肯棄置夫婿,那必然是動了真心的。”
韓懿這才點了點頭,道:“好,我信你。”
顧繪素反倒一愣,她和韓懿不過是因利而合、同仇敵忾罷了。竟沒想到幾個回合下來,反倒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來。
韓懿再不懷疑,抽回手,從懷中取出一方絹帛,瞧了一瞧,交給顧繪素,道:“去吧,别讓逝者白白送了命。”
顧繪素卻借着初升的朝陽去看那絹上血字,隻見字字錐心,句句斷腸。
“十年邊患、萬戶荊棘,泣别老母、抛閃妻子。歸來城郭坍圮,家園焚盡,原上荒冢,累累不絕。近鄉怯情,徘徊不入。鄉鄰驚見,嚎啕頓首。入室無人,家破人亡。”
“将士血戰,百死不惜。唯思主恩,唯在報國,上安社稷,下安黎庶。寒無衣而不怨,饑無食而無悔。漠北一戰,去時八千餘,歸來不滿百,相見泣涕,天地慘淡。”
“青兖賊衆,仗天恩而決戰;受命人主,不敢有分毫之私。哪知歸來人言洶洶,不可斷絕。唯仰人主之明能保清名,苟延至今。今逢錘楚,其痛有勝于狄胡之攢射;刑獄酷烈,其慘恐懼義士之肝膽。”
“臣本傷重,今茲受刑,自知不幸。人生百年,忽忽而過。臣本微賤,身不足惜,決心赴義,萬事成空。然受陛下寵命,未報主恩而棄身,此亦萬死不贖之罪。謹泣血頓首再拜主上,唯主上日月同壽,萬歲無疆。臣于地下,不勝感激涕零。”
顧繪素匆匆掃過,已是泣涕如雨。她不忍卒讀,小心翼翼折起這以志士血寫成的“臨别上表”,唏噓道:“便是鐵石心腸,讀了此表也當摧折心肝。若此事不成,天也不容。”
言罷棄舟登岸,徑向遠處一身素衣的郭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