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沉默片刻,方點了點頭,道:“昨日我與公孫父子并王司徒也言及此事,他們也覺得大為可疑。然看守極嚴,連他家中人也不得探視,他這自戕必然無人指點。他死法慘烈,又不像外面有什麼人協助。”
郭象便道:“既他臨死留下血書,定不是臨時起意,顯然是深思熟慮。且不說董冰一個少年人如何有這等斷臂求生的心機和果決,隻該把那些獄吏嚴加審訊,自然就知道那血書究竟是誰傳出來的?”
“廷尉獄也是個盤根錯節的地方,一個小官吏也未必背後沒人。如今還要靠他們,如何能節外生枝”說到此處,太子便笑得頗有深意,道:“其實要想知道血書從何處來,又何必大動幹戈去審人。郭公自去問問令女侄自然得知。”
太子這一句诘問——郭象雖然早料到了,卻也大為狼狽。
自從郭譽去世後,郭象自謂待郭述不薄,憐惜她上無父無母撫育下無同母兄弟扶持,若論日常優容,甚至超過親生的郭霁。如果心有虧欠處,那就隻有将她嫁于梁家一事。
然當時郭氏适嫁女子唯有郭述一人而已,就算她親生父親在,面對當日形勢,又有何法可想?
此前梁氏危殆,他更是愧悔,便欲借此事勸郭述和離。哪知郭述是個牛心左性的,萬般勸說也不肯。
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想過要丢棄她,原想着要等梁氏徹底崩塌後再行援手,救她性命的。卻不曾想郭述竟為梁略行此險招,冒着沖撞君主的罪責劍走偏鋒,以血書為契機訴說冤情。
在郭氏與梁氏之間,郭述到底還是選了梁氏,這就令郭象兄弟及任職東宮的郭朗處境極其尴尬。
一面是不聽勸告鐵了心跟從梁略的女侄,一面是東宮勢力的百般懷疑,這無疑幹系到郭氏一門的命脈,郭象百感交集卻也無可奈何。
他知道太子那邊總要給出交代的,否則,别說整個郭氏一門的興盛了,便是此時又如何立足?
郭象心思飛轉,一番天人交戰,隻覺心亂如麻、痛楚難當,然到底咬了咬牙,叩首道:“臣弟郭譽,乃臣父為胡女所惑而生,本非嫡出,亦且血脈不純。其人自幼生性荒疏、怪誕不經,成年後更是任性使氣、不遵禮儀,狀類胡虜。臣父曾與人言,此子必為禍我家。本欲殺之以絕後患,奈何祖母不忍,又兼胡女媚禍,故留此餘孽。這郭譽雖勇武,然行事疏狂,寵妾滅妻,生下不肖之子。自郭譽沒世,臣憐其孤女,養育在側。然臣失察,日常忙碌,失于教誨,又憐其孤弱,不忍苛責,誰知此女今日行此悖妄之事。其自嫁于梁氏,又兼違拗之行,臣便當郭氏并無此女!”
郭象不是不知道這樣評價郭譽實在有失公道,郭譽從前受他父親器重并不亞于嫡子,而郭譽能征善戰又是兄弟之最。他雖寵妾,卻并沒有行為荒疏。郭騰果然不肖乃父,然而郭述卻端莊合宜。
如果當初不是郭譽果斷從龍,誅衛有功,當今天子隻怕也未必看重郭家。
可是,無論是當日的誅衛,還是如今郭述的獻書,都觸了東宮的逆鱗。
東宮對衛氏,委實複雜,難以泾渭分明。
衛氏是其外祖家,他的母親乃是衛氏嫡女,可是衛氏曾經謀逆,而他的母親死得并不光彩。
他自然恨衛氏的謀逆令他蒙受了污點,可是畢竟血脈相連,他未必就不憐惜母親。
何況,正因衛氏謀逆令他身份不正,那麼當日誅衛的人,也正是他最嫉恨的。
郭象不得不撇清與郭譽的關系,昧着良心,颠倒了事實也要将他塑造成一個悖逆庶子。
這之後,誰也沒說話。太子聽了,面色深沉,不發一言。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笑着命人去攙扶跪拜的郭象,道:“郭公何必如此?吾自知郭公忠誠,豈敢生疑?郭氏是郭氏,郭譽是郭譽。”
郭象知道太子是個多疑的,忙拜道:“郭氏一門自我朝定鼎以來,得天家恩遇非比尋常,肝腦塗地,未有二心。”
太子聽了這話,暗歎這郭象說話滴水不漏,天下人皆知他是東宮的人,可他一個犯禁的字也不吐出。這話即便傳到天子那裡去,也說不出什麼來。
想到這,他又是一笑,這一笑仿佛風輕雲淡,又仿佛帶着些人人心知肚明的虛應敷衍。
到底還有正事未了,郭象定了定神,才道:“臣有一言,報與殿下。廷尉上呈的證供,來日天子必然拿出來與親信商讨,屆時也必然會問及殿下。殿下定要痛陳證詞不足,難以用來證實梁略之罪,不可采取。”
太子長歎一聲:“如此可如何徹底扳倒梁氏?”
郭象道:“殿下難道不知,梁氏是否有罪,原在陛下一念之間。如今聖心難測,殿下當慎言慎行。至于颠覆梁氏,來日方長。”
“郭公所言極是。”太子又道:“然王司徒欲以朝臣并禦史台的力量進言陛下,攻讦梁氏之罪,欲令陛下知人心向背。”
郭象搖了搖頭,又沉默半晌方道:“司徒之意,非唯在殿下,亦在晉北,唯殿下慎思慎取。”
太子詫異地看了郭象一眼,到底什麼也沒說。
郭象進言太子後不過數日,天子忽然下令放出梁略一黨。
盡管廷尉以律法為名拒不奉诏,天子卻以手令特赦梁略等人。
梁略出獄時衣衫破敗、血肉模糊,顯然是受刑極重,然他到底硬撐着去叩謝天恩。
他此前因罪入獄,早沒了職務,無由入宮面聖謝恩。他是被擡到宮城外,望着天子宮阙的方向滾落下來,随即三叩九拜,久久不起。
淋漓的鮮血滴落在宮牆外的青石地上,斑斑點點,從廷尉到宮城,又從宮城跨街走巷回到梁府,人人見了都唏噓落淚。稱這梁略是個忠勇之士,又說梁氏一門忠烈,可敬可佩。
小黃門杜緻便将這些打探來的情形細細向天子道來。
天子正運筆寫字的手不禁停了下來,他面色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杜緻有些拿不準該不該說下去。
“你說,他們明明個個都有想法,卻為什麼無人向朕提及呢?”
天子說這話時面容上帶了些笑意,語氣也似乎帶點無心戲谑似的。杜緻卻心裡一驚,向旁邊的令狐遂偷偷瞧了一眼。令狐遂當然無可回話,但他知道這是他該退出去的時候了。
杜緻等令狐遂走出大殿很久,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低聲道:“臣鬥膽,今日說句實話。”
“說!”
“陛下威加海内、文治武功,天下升平、外夷賓服。人人皆仰承陛下天恩,無有二心。然士大夫之家為子孫計,必不敢言。”
為子孫計,必不敢言!
天子聽了,不覺大笑。他笑得手顫,星星點點甩出的墨汁弄壞了一副即将寫成的字。
那本是他悉心打磨的得意之作,如今卻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