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阿玉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她知道乳母乃是梁美人的至密親信,熬刑這麼久都沒有背叛,斷不能在被折磨了半年之久後背叛梁美人。
阿玉的話沒說全,可掖廷丞卻領會了她的意思,笑道:“怎麼不可能?當初我還以為你也不可能呢。”
那勁裝男子打斷了掖廷丞的話,指着阿玉道:“你們兩個先對一下明日的供詞。你說,梁美人是哪日,為了什麼,在什麼情形下寫出怨怼之詞的?”
阿玉聽了,并不思索,應對如流水,眼神和語氣卻呆闆,道:“去歲初夏夜,天子曾命臨華殿梁美人接駕,誰知夜半時分卻突然去了合歡殿。其時天子身邊的令狐郎還蹭特來相告,廷尉正若不信,盡管去問令狐郎。當時美人雖不說什麼,卻一夜未眠。此後常常口出不敬之言,先是咒罵趙美人,後來言及天子。到了秋末冬初時,梁美人不顧天冷,飲酒而醉,再也忍不住,提筆寫下‘團扇裂霜雪,西風時袅袅。盛衰如轉燭,棄置何如道。不見故人疏,隻見新人笑。金屋咫尺間,長路漫浩浩’這樣大不敬之語,寫罷又歎道‘黃昏得令,夜半不見,君心似月,何照溝渠’。奴婢深痛梁美人對天子作此醜語,故不顧美人多年恩義,也要出首。”
那勁裝男子又指着地上仿佛沒了聲息似的血團道:“此人你可認得?”
阿玉先是下意識地搖搖頭,瞧了瞧那男子一臉的煞氣,又忙點點頭道:“認得,她是梁美人的乳母。”
“梁美人平素可信任她?”
“信之任之,無有其倫。”
“此妪與梁美人埋藏人偶以行詛咒時,你可知道?”
阿玉不明所以,聽了這此前未曾訓練過的問話,隻茫然搖頭。
那勁裝男子嗤笑一聲,冷冷道:“你确實不知。但如今回想起來卻也有些影子。當日這乳母曾與宮外召入的女巫幾次在背人處不尴不尬地密語,旁人來了便忙散開,如今想來就是為行巫蠱之事了。”
阿玉行屍走肉般重複那人之語:“奴婢确實不知,但如今想起來卻也有些影子。乳母曾幾次與宮外召入的女巫在背人處不尴不尬地密語,旁人來了便忙散開,如今想來……如今想來就是行那巫蠱之術了。”
便在此時,那如同死了似的血人忽然有了動靜,她先是艱難地蠕蠕而動,待到聽聞阿玉說到“行巫蠱之術”等語時,猛然間擡起頭來,一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口中嗚嗚不止,卻又流出血來。
阿玉見了這恐怖情形不禁軟了腿,一跤跌坐在地上,她想要移開雙眼,卻又偏偏移不開,也死死盯住了那乳母。
這是怎樣的人啊!又豈能稱之為人?她還是那個作為梁美人最親近的左臂右膀的端嚴婦人嗎?她怎麼成了這樣的人呢?
那血人依舊嗚嗚悲鳴,阿玉這才知道她早沒了舌頭,已然說不出話來。阿玉心裡一慌,頓時眼前一黑,忽地便委頓在地,人事不省。
她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潑冷水,終于悠悠轉醒過來。沒了知覺也不過片刻時間,但在阿玉的意識裡卻仿佛一生一世似的,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心中說不出的悲憤難過,胸中仿佛塞了一團又似棘刺又似亂麻的東西,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噎的她渾身上下也不知是麻還是癢,也不知是痛還是酸,她如落滾水、如墜冰雪,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她終于一聲悲鳴沖口而出:“你們怎麼可以這樣?你們是還人嗎?”
那話語含混着哭喊,說是哭喊卻又嗚哩哇啦地渾濁不清。
“人?”掖廷丞卻聽得清楚,這時就說話了,聲音陰恻恻地,“你也早就不是了!”
阿玉聽了那話,躺在地上的身子仿佛提線木偶被拆散了般再無根系,她放聲嘶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她隻覺這一身所處已非人間,而她雙眼所見也絕非是人,她所聞、所嗅、所嘗……無一不是來自幽冥世界,出自魑魅魍魉。
那勁裝男子有使命在身,見她在寂靜夜晚裡這樣哭叫,隻怕惹人疑心。且對方是個身份卑微、賣主求榮的宮人,他哪裡有耐心忍得?擡腿狠狠踢了她一腳。這一腳恰中胸肋,一陣尖銳的疼痛,令她抽搐窒息,身子便蜷縮了起來,悲鳴嘶叫聲随之戛然而止。
後來也不知是誰再次扯起了她,掖廷丞歎道:“罷了,你這是幹什麼?趕緊再對下一個供詞吧。你既選擇了背主,就别還揣着一顆良心了。你若不是三番五次地鬧,早就榮華富貴加身了。你說你這是何苦?非弄得這樣賊不成賊,鬼不成鬼的。”
這話倒令阿玉冷靜下來,她再不鬧,隻是在勁裝男子的口傳之下,一句一句刻闆地死記硬背着明日過廷尉獄時要說的話。
也不知過了很久,她忽然問道:“乳母既不能說話了,那便是不能說出供詞了,你們帶她去廷尉獄又能如何呢?”
那勁裝男子冷笑一聲:“也不必她說什麼,你說就行了。她隻要出出場,你指認她就行了。”
阿玉呆了一呆,半日方道:“既然廷尉的人和禦史台的人都在,還有天子的使者,這樣是不是草率了?”
“那有什麼草率的?供狀已有,手印按上。又有你這個能說話的活證人,還有不會說話的人偶。誰還管過程如何?”掖廷丞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道。
阿玉便點點頭,浮現出一抹笑來:“我隻道廷尉和禦史台都是極公道嚴明之處,沒想到這也不過和我們那裡鄉間審人似的。其實還比不上我們裡鄉,衆目睽睽下,裡正和鄉長老們還是要找個合情合理的借口的。誰想到了廷尉這裡……”
“這你不必管了,你若還惦記着家裡人那點安危和富貴,就按我說的做。”
阿玉不再說話,仿佛認命了似的。
誰知便在此時,那委頓在地的血人忽然一躍而起,同時從破爛不堪的衣襟中抽出一幅字來。
那是一片素色粗布,顯然是從衣裙上扯下來的,上面字迹鮮明,赫然驚心:
長槐舊裡,一場大火。父母俱亡,兄死弟匿。
同時和那字出現的,是一支燒焦了的銀簪。
長槐裡,是阿玉父母被捉來雍都後困居之處。
而那簪子,她也認得。那是她跟了梁美人後,攢了幾個月才打成的。後來,她托人送給了自己的母親。
如蟻啃鼠咬、蛆蟲附骨般的疼痛與惡心籠罩了全身,她知道,此生此世,她将如夜枭般再也不能入眠成寐。
她恨極了,經數月之消耗,已然虛弱的身體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轉身,怒視着在場之人,咬牙切齒,卻說不出話來。她突然暴起,向那勁裝男子猛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