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夜宴盛大而絢麗,自酉時宮門關閉起,到亥時初刻,祭祀拜月、拜賀太後、舉酒祝壽,水閣聽音、華庭觀舞、诙諧百戲等各類朝賀儀式及管弦歌舞等,盡顯盛世輝煌。火樹銀花、燈輝如雨,魚龍光燈、宮娥穿梭,琴瑟箫管、美酒觥籌、娥眉起舞、嬌娘放歌……萬千景象應有盡有,令人目不暇接,灌耳皆聲。
好容易挨到亥時二刻,各種儀式典禮都過,太後便率衆人到庭院中觀月。比及此時,貴眷兒女們除了幾個跟前奉事太後的,便都散在各處遊賞觀景。
此乃宮廷重地,自然沒人敢四處亂逛,然畢竟稍稍自由些,不必拘束着了,于是便三五聚集地賞月飲酒去了。
如今中宮無女主,因此北宮事務皆委任長樂宮少府,宮中戍衛則由長樂衛尉主持。而南宮那裡因天子不在宮中,宿衛之責比之日常要輕省。天子未能親自侍奉太後共度佳節,心不自安,早命使者暫調羽林左監令狐遂來協同長樂衛尉戍衛。
梁美人是個有心的,自經巫蠱案後,心思更加細密,見陳太後并非精明能幹的,又深知長樂衛尉隻不過因是陳太後族中人才被任命如此重要職務,實則才不堪用,隻得命身邊親信女官悄悄傳令給令狐遂,命其嚴密各處警備,不可疏漏。
令狐遂如今驟然升遷,一千石的俸秩不算低了,卻與兩千石的長樂衛尉不可同日而語。然因出身羽林騎,是天子的心腹宿衛,其謹慎警覺遠超長樂衛尉。因此長樂宮布防的細微遺漏,他都建言。長樂衛尉自恃是陳太後族弟,心裡十分輕視出身不明的令狐遂。見他來點出漏洞,心中自是不忿。隻是因确知令狐遂乃是天子的人,不敢與之争鋒。因此雖照着他的建言吩咐屬下,但其屬下揣知上官心意,便也跟着陽奉陰違,隻潦草敷衍而已。
令狐遂最是洞察人心,覺察到長樂衛尉的漫不經心、疏于防範,少不得暗中派遣自己所帶來的人加強防衛。然他手中也不過百人,還要分出一半守天子所居未央宮,因此隻能在關鍵處布置眼線。
梁美人聽了女官轉達令狐遂回話後,心下才安。一轉眼卻見貴家女眷們都群聚歡谑,唯有郭少府家的幼女落了單,便悄悄命人賞賜果點杯酒,以慰其心。
郭霁的落單,倒也并非有人刻意孤立。隻因她素日相交的姜氏、黃氏家的女子并未入宮。其餘如邵朱等人,向來唯永安縣主馬首是瞻。自傳出她和梁武的流言後,永安縣主便疏遠她,連幾次騎馬射獵等事甯可自己失了棋逢對手的樂趣,也有意不告訴她。
邵朱等人時時簇擁着永安縣主,也就無意間冷落了郭霁。
何況如今東宮在禁足中,郭家也受了牽連,連黃氏也是因母族有不少曾經的閨中至交,才能維持體面。
郭霁是習慣獨得其樂的人,倒也不在意,隻冷眼瞧她們的熱鬧。
誰知梁美人竟周全如此,連她在燈火闌珊處安靜獨處也關照到了。她心下暗自敬畏——東宮差點令梁氏遭遇滅頂之災,這梁美人竟能如此對待郭家的女子,這是何等的隐忍與心機。她心中不敢有一絲疏乎怠慢,便即起身到梁美人處謝恩。
這時太後才知道此事,便歎道:“到底是梁美人思慮周到,我光顧着談笑,忘了這些小女兒們。你們怎麼也都沒有想到的?”
清平縣主一向得太後恩寵,便從衆人中走出,到太後面前谑笑道:“梁美人因得太後親自教導,言談行事超邁世人,豈是我等庸人所能比?太後乃如聖人,都沒想到,怎麼怨得着妾等想不到呢?”
太後不禁大樂,在清平縣主鬓上戳了一指頭,道:“就你诙諧,如今都做祖母的人了,還是口沒遮攔的。”
清平縣主已是四十出頭的婦人,她自己親生的兒子邵璟雖二十六七了尚未有後,但她夫婿廣武侯邵韬與亡妻所生長子奉車都尉邵周卻已生有三子二女,另有别的庶子也多有生養子女的,然她在太後面前卻頗有小女兒之态。
“怎麼郭家就隻有七娘子來了?”太後說着又轉向梁美人道:“怎麼棠棣也沒來?”
梁美人并黃氏聽了,便明白太後之所以要把郭霁和郭述說在一處,定是早知郭述因遞送董冰血書與郭家決裂一事,此時是有意令他們冰釋前嫌。
雖然提及郭述時,太後故意問梁美人,但黃氏仍尴尬一笑,正要打起精神回話時,梁美人那裡早已笑道:“黃夫人一早就欲邀妾母并梁略妻郭氏一同前來拜賀太後,隻因妾母近日身體不豫,郭氏侍奉阿姑甚謹,不得前來。”
太後焉能不知實情,但她不過借着這場合表達自己的态度,命郭家人接納郭述罷了,如今見梁美人答話合宜便不再多話。又将目光轉到郭霁臉上,笑道:“我聽人說郭家七娘子頗愛讀書,小小年紀識見不凡,且性子端莊溫厚,是極難得。”
郭霁悄悄瞧了一眼黃氏,見她微笑颔首,便先行叩拜禮,又款款回道:“太後屈尊過譽,妾愚魯愧不能負荷。今逢良辰佳日、明月團團,妾恭祝太後四體安康、長壽福永,日月同光、天地同體。”
太後聽了含笑道:“好個女子,年庚幾何?可許了哪家了?”
黃氏忙上前跪拜回道:“回禀太後,此女去歲及笄。其父少府卿郭象有意将她許以遼東馬氏。”
太後沉默片刻,似若可惜之狀,又問:“可正式過了媒聘之禮?”
黃氏不敢有虛,老老實實回道:“并未過禮,隻兩家都有意,不曾交換庚帖婚書、議定六禮。”
太後便笑道:“既沒交換庚帖,也未曾過聘禮,怎麼能算許了?等她父親回來,我親自和他說,這樣嬌養的女子怎舍得嫁于那苦寒之地?”
黃氏聽了心中悸動,回道:“妾等也是如此相勸,然長兄執意如此,若得太後之命,妾長兄郭象敢不從命?”
太後心中愉悅,卻轉向清平縣主,道:“你家元璨孤身一個這許多年,雖說年紀差的大些,但一個是天子骁将,一個是郭氏貴女,也可配的上了。”
清平縣主沒想到太後會這樣說,先瞧了郭霁一眼,便賠笑道:“郭家的女子自然好,隻是邵璟那厮任性妄為、不成樣子,妾亦不知他怎麼想的。隻怕他沒這福氣。”
郭霁聽了,頓時明白清平縣主并不願與東宮一派的郭氏結姻親。她被當衆拒絕,心中不是滋味,臉上卻不動聲色。
她又想,雖說自己不願嫁去遼東,可父親的安排卻是用心良苦,她更不願在外人面前顯得他們父女乖違,忙從容回道:“太後恩遇慈愛,妾不勝感銘。然妾父常教導家中兄弟姊妹,郭氏一門受太後、天子恩典,托祖宗蔭庇,世代得享富貴厚祿。然聞‘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福淺祚薄之人,受此富貴已是不祥。若心懷僥幸,不知餍足,腹飽衣暖則常思□□,兒女婚配唯求攀高門,實非惜福遠禍之道。”
太後也知道清平縣主不肯,見此等尴尬情形,這郭家小娘子竟應對合宜,不禁莞爾道:“你父親是個知謙退的,若世人都能得如此,哪還有什麼犯上作亂的事?”
說罷又吩咐身邊女官将黃氏并郭霁扶起,又向顧繪素打趣道:“這郭七娘子平日看不出,今日倒有幾分顧女傅的風範。”
顧繪素忙笑回道:“郭七娘子高門貴女,家學淵源,妾豈敢與之比拟?妾不過得太後恩寵,世人皆給妾幾分顔色。女傅什麼的,豈敢當得?”
邵朱等人見太後并梁美人當衆給郭霁臉面,便有幾個極知趣,湊過來與她共坐低語。唯有永安縣主見此情景,心中更是不悅。
恰值水中高台上演奏“廣袖祈月”之舞,其舞伎個個身姿嬌軟、面容清麗,身着素色魯缟廣袖襦裙翩翩起舞。其舞高舒廣袖、迎風翩跹,柔中帶剛,剛而極韌,韌裡卻又顯得骨骼清奇,不似人間。她們恍若仙子般,借着茫茫水光,趁着無邊月色,說不出的清冽動人。
衆人沉浸其間,默無聲息。
忽一陣靴聲踏地傳來,打破了衆人沉醉的安靜平和。太後等人被攪了雅興,不禁皺眉向那邊望去。
卻見遠遠的兩個人如飛梭般向宮裡奔來,衆人看不清是誰,惟見那二人在月光映照下,身上閃出點點寒光。
是羽林衛——羽林衛在宮中這般沒規矩地奔跑——衆人心裡莫名地起了慌張。
别人還沒怎麼樣,梁美人怕太後受驚,便先起身,來到太後身邊,示意宮人并内侍們保護太後。然後又吩咐身邊女官前往查看。那女官帶了兩個宮人尚未走出幾步,卻見令狐遂已飛速來至面前。
衆人迷惑間,令狐遂已躬身回道:“有羽林衛前往宮道查看,察覺有大隊人馬趁夜色向宮門湧來。”
“哪個宮門?”梁美人驚道。
令狐遂道:“如今隻發現一處,是司馬門。”
“司馬門?”梁美人不覺驚呼出聲。
這司馬門乃是宮城正南門,堪稱整個宮禁的門戶。若有狼子野心者奪得司馬門,然後将宮門關閉,就能切斷宮内外聯系。沒有天子诏命,外面縱有千軍萬馬,也絕不敢闖司馬門。如此一來,便是宮内厮殺屠戮,外面若無有絕大勇氣者,也隻能聽之任之。那麼叛亂者若制住了各宮守門的衛尉及禁中各殿戍衛的羽林、虎贲衛,便可進而控制天子,矯诏發令。負責京畿防衛的衛尉南營和北軍五校,因不知号令真假,隻能按兵不動。因此得司馬門者,便可引發混亂,甚或政變成功,改朝換代。
“他們有多少人?”顧繪素不顧僭越,上前問道:“南宮那裡布防如何?今日是誰值夜?”
“南宮布防不過數十人,今夜值夜的是假司徒公孫尚。至于他們來了多少人……”令狐遂道:“夜色深沉,他們行動極隐秘,不知多少。我已派人前往再次查看。”
說罷令狐遂又向懼怖而顫的太後道:“太後勿驚,陛下與天子印玺都不在南宮。當務之急,請太後即刻下令長樂宮衛尉暗中通知長樂宮所有布防深為戒備。按照之前的約定應急,切莫打草驚蛇,方能取勝。”
太後哪經過這樣的事情,不見身為長樂宮衛尉的族中兄弟,心中慌亂,不知如何是好。
顧繪素等人卻知既然南宮無天子,叛軍隻怕意在長樂宮及值宿的公孫尚。見陪侍在側的男女親貴都驚得亂了方寸,她便來到太後身邊,忙進谏道:“如今生死隻在一線之間。若有遲疑片刻,隻怕被亂賊搶了先機,請太後決斷!”
太後方如夢初醒般,一疊聲教人傳喚長樂宮衛尉。
梁美人猜到長樂宮衛尉不知躲在哪裡飲酒取樂呢,一時半會找不到。然如今事不宜遲,便自作主張,向令狐遂等人高聲下令:“事出緊急,不可拘泥。如今全宮上下皆聽令狐左監号令,若有違者,陣前殺之。”
太後雖仍盼望長樂宮衛尉前來,可左右盼不來,更加六神無主,隻看向梁美人,喚着她的閨名道:“阿暄……”
梁美人轉向太後,目光溫柔如水,卻又堅如磐石,她輕輕拉住太後的手,道:“太後勿憂,令狐左監乃是陛下腹心之人,又曾親曆征戰,陛下留他在此就是為防備非常之事。些許毛賊,不在話下。”
太後仍舊遲疑,目光閃爍,道:“此事準嗎?是不是看錯了?若果真有大隊人馬,怎麼一點聲息也沒有?”
令狐遂忙回道:“臣所遣之人,皆是機警靈敏的宿衛,定然看不錯。毫無聲息,正說明賊人有備而來。”
見太後又驚懼起來,梁美人雖心急如焚,卻少不得耐心勸谏:“太後姑且信妾一次,便是果真有什麼意外之事,妾定會集全力保太後周全。真若看走了眼,有處理失當處,陛下回來,妾獨領其罪。”
宮廷宿衛之事,草芥之微、纖毫之誤,若引發混亂,也是重罪。
若真有其事,掌事者未能及時處理,固然是不可饒恕;然若是走了眼,把無事看作有事,弄得草木皆兵,卻也萬死難辭其咎。
梁美人見此時無人做主,冒險做出決斷,在場之人,無論是梁家的政敵,還是親近梁氏的,都無不信服。暗暗贊歎這梁氏一族果然人才輩出,長幾輩的能征善戰、守土保國自不用說,就是如今梁信的兒女,也多堪大用。不必說不足而立就獨當一面的梁略,便是梁信這個妾生的庶女也真是了得。
太後又轉身遠望,見長樂宮衛尉尚不見身影,終于點了點頭。
令狐遂得了令,便命最得力的助手率十餘人全力保護太後并梁美人,又命人悄悄前往各布防處全力警備。
正安排時,忽聞遠處一人大聲驚呼着連滾帶爬地奔過來:“禀太後,武庫被賊人劫了,武庫令已戰死!”
這一聲驚呼不得了,既然敢劫武庫、殺武庫令,那便是大規模叛亂無疑了。
令狐遂顧不上來人乃是長樂衛尉屬下,本不歸自己所轄,斥道:“誰讓你高聲的,驚了賊人……”
一語未了,宮牆之外響起鼓噪喊殺之聲,霎時間火光沖天、沸反盈天。一時間也辨不清呼喊聲、打動聲、摧毀拉雜聲是出自敵,還是出自我。
很快公車司馬、衛氏、旅贲令、諸屯衛候及司馬,凡是今日值宿的都派來使者,飛奔趕來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