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堪堪已是中秋。
天子自處理完“晉陽王氏通敵案”後,便帶着寵愛不衰的趙美人并親近侍臣,匆匆去了新竣工的北山行宮。
據聞天子見了那矗立北山,依傍泾水的巍峨行宮後,大為贊歎,稱若夏日來此,定然清涼适意,于是賜名“清涼宮”。
天子既樂在行宮,便以“聖體欠安,宜調理消散”為由,逗留行宮,就連中秋也并不還宮。
因此清涼宮的中秋之賀便由少府郭象并太仆同去安排。郭象本來卧病,此時少不得打起精神,提早數日便強撐着前往北山。
而朝廷庶務皆委托已暫代司徒的公孫尚并尚書令姜策等人,若無軍國大事,皆可便宜從事。
因此今年的中秋朝會及夜宴,便由太後主持。雖不如往年天子在時,卻也井井有條。
自清晨始,留京百官便按照此前清涼宮所下诏書之命,入朝向太後朝拜、進賀詞,然後太後以天子名義向百官賜宴。因太子尚在禁足中,不得見百官,便由梁王并城陽王親到宴會,代天子與百官同賀,盡歡而散。
宮中夜宴一向是皇親貴戚并高官世家才能參與的高會,等閑人去不得。能得與宴的男賓不似女眷那樣多,不過是年幼皇子及幾個宗室子、陳太後家的三二童子、并其他貴幸之家的少年公子。
透過因風而起伏的車簾,郭霁已然能遙望到在北宮之上萬裡晴空中招展的彩繡旌旗,果真是氣象恢弘。
端坐馬車中的黃氏卻歎了一口氣,道:“如今長兄去了北山侍駕,你五兄長也去了東宮值宿,家中無主事的人。就我們家那幾個子弟,若說無事的時候出去撐門面倒是芝蘭玉樹的。真有什麼事,究竟撐不起來。”
郭霁忙将探向車窗外的目光收回,笑着開解道:“族叔好歹是長輩,總能約束兄弟們。我阿嫂多年協助叔母主持中饋,一定可将家宴辦的周全。叔母可有什麼不放心的?叔母且寬心。”
黃氏搖搖頭道:“我也不知為何,今日隻覺心中煩悶。适才你五兄長說要去東宮值宿時,我竟不知為何心裡涼飚飚的,說不出的難受。”
郭霁聽了此話,心中也自黯然,到底安慰道:“叔母定是覺得東宮如今禁足,不敢辦中秋宴。如此良宵佳節,五兄長定然冷清。雖說殿下不敢大辦,但值宿之人幾杯水酒、一桌席面定然少不了。若叔母覺得心有所憾,明日歸家,正好合家都在,再補一個家宴有何不可?”
時近傍晚,秋風吹來,黃氏拂了拂鼓蕩而起的衣袖,道:“如今這形勢,教人怎麼不心驚?”
黃氏這樣素來不曾有過愁腸之人,都起了浩歎,郭霁便無可回話。
叔母說的她又何嘗不知?
父親自那日病後,身體和精神迅速垮了。已經好些日子不理事了,可是近來卻不得不硬撐着去辦公務。還不是因為晉陽王氏一案後,太子勢力幾乎被一網打盡。
王氏通敵一案牽連了大小世族數十家,關乎數千人生死起落。比之沫陽侯一案牽連更廣,涉及人數更多,甚至連朝廷中上官員都為之一空。
當初王昶親信的司徒掾卓宣忽然反告王和裡通外敵時,雖然繞過了王昶,然明眼人皆知,王和一個中等朝官有什麼力量能夠裡通外賊?若通敵一事為真,必然有舉足輕重的人暗中操作。何況王昶受獨子牽連,按照律法,隻怕也該是與其子同罪。隻判了個幽囚,顯然是投鼠忌器。
自然,卓宣——或者卓宣身後的人,自然也是個智計深沉、洞悉世情的,知道隻需告到王和那裡就夠了,若攀扯上王昶,難免令天子有所顧忌。
太子自然沒有受到此事牽連,禁足之罰也還是因上次梁美人巫蠱案。
然而實事卻遠非如此——郭霁雖是在室女,到底家中父兄供職于東宮,也聽聞太子此前雖被禁足,然尚可以上書天子。自從王氏案出來後,天子再不與太子通音訊。父子見面之期固然遙不可及,甚至連“東宮”兩個字也不願聽到。
太子内心憂懼,本就因數年飲藥縱欲而虛弱的身體在受不住,傳到天子那裡時,天子竟恍若未聞。
非但如此,甚至又減了東宮的一半戍衛。
因此與太子有關的人家都惶恐不安,何況她們郭家。
其實自王昶案後,郭象便告誡子弟,如今天家父子嫌隙至此,郭氏一門子弟皆效忠天子,不得有二心。并命郭朗辭去太子率更令一職,然天子并未應許。
郭象難揣聖意,隻得勉強擔起少府職事——雖說自數年前天子将少府所屬實權職務如天子私庫及掖廷事務全部剝離并分散歸入别的司署後,少府空便隻留了二千石九卿的空名。所司也不過剩下些膳食、醫藥、文書、園林禽木等雜事,畢竟可常常得見天子,時時獲得天子動向。
說到底,外行人看着鼎盛,實則家中并無天子親近之人。自郭霁等人的叔父郭譽去後,天子一向敬重郭家,卻也疏遠。
黃氏見郭霁默然無聲,便拉過她的手,道:“你是個明白孩子,定然知道我今日為何不帶你六姊姊,隻帶着你去宮裡。”
郭霁有些愕然,道:“不是因六姊姊昨日吃傷了胃口,身子違和嗎?”
黃氏搖搖頭,道:“如今我們郭家不像從前,容不得一點出錯。宮中夜宴看着熱鬧,實如龍潭虎穴,你六姊姊了無心計、口無遮攔……你雖比她小兩歲,卻比她沉穩。今日去了宮裡,你定要打起精神,周全應對。”
郭霁心中一震,忙挺直了腰背,垂首向黃氏稱諾,不敢懈怠。
卻說此時馬車停了下來,原來已然過了子城,到了宮城之外供各家停車之用的巷道中。
郭霁随黃氏下了車,卻見此間早已等滿了貴家女眷。因為時辰尚早,她們也并未到宮門外肅立等候。而是三五成群的一起互道寒暄,雖然不敢高聲語,卻也喜氣洋洋的。
黃氏一下車便有幾個貴婦來打招呼,又誇贊郭霁幾句,便相與喁喁低語。
郭霁是小輩,隻站得遠遠地等候,并不上前湊熱鬧。
正百無聊賴間,忽又人從身後輕聲道“郭七娘子也在”的話。郭霁聽聲音覺得熟悉,便即回頭,卻見是裝扮一新的顧繪素缦立身後,正笑意盈盈地瞧着她。
郭霁忙上前與她行禮厮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