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見,你竟又長高了些,模樣也更動人了。”顧繪素笑着打量道。
郭霁想起上一次二人相見,于今已有大半年。這顧女傅是京中貴家的座上賓,必然忙碌。然二人都處貴女圈中,這麼久非但未曾謀面,便猜着是因這一年來的風雲變幻。
但她并不露出絲毫來,隻依禮回道:“承蒙謬贊。顧女傅多日不見,風采不改往日。”
顧繪素掃了她一眼,輕輕一笑,道:“我雖多日不見七娘子,但耳中聽聞七娘子,卻屢屢不絕呢。”
郭霁神色微變,旋即以說笑掩飾道:“誰在背後議論人呢?竟傳到女傅這裡來。若說這議論的人也是乏味,誰不知我是京中最無趣也無談資的人,可有什麼說的?”
顧繪素焉能不知郭霁已猜到她要說什麼了,這樣說笑不過是想絕了有關她和梁武的秘聞,然偏不令她如願,道:“在别處也罷了,郭七娘子何必在我這裡裝憨呢?我們隻怕是京中女子中最相知的。”
瞧見顧女傅别有用意地抿嘴而笑,郭霁心中煩亂不怿。她知道之前京中傳她和梁武的事,但誰也不在她面前談起。何況自夏至秋,有太多波谲雲詭、風雷驚變,更是消解了她這點謠言。
她不知為何顧繪素執意要在她面前說起這無謂之語,畢竟顧繪素向來不是賣弄唇舌的無知婦人。
顧繪素倒坦然:“我知道你不愛聽人說起,但我受人之托,有兩句話帶給你。”
郭霁雖曆事甚少,卻也猜知定是梁武多次求告而見不到她後,又不便求别人,故而請托于顧繪素。
“顧女傅好意,妾亦深知。然請托之人所言,乃妾所不欲聞知。恐怕要辜負女傅好意了。”
顧繪素連稱兩個“好”字後,又道:“七娘子既已猜知那人是誰,那必然也就知道此人托付之言了。既然話已帶到,七娘子也如此表示,這倒省了我中間傳話的為難。”
郭霁怕她多心,便懇切道:“女傅是明白人,定知我的處境。請托之人、所托之言,皆非我能處理,也非他能處理。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
顧女傅不禁點頭,道:“難得的是自知而知人,七娘子雖不顯山露水,比之自作聰明的人,高明得多。”
郭霁自謙道:“不敢妄稱高明,父親教我凡事當思謙退。”
顧女傅聽了,似有感慨,沉默良久,方道:“我亦知道你們幾無可能,更有身份高貴之人,意在此人。然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告與娘子,娘子意下如何?”
郭霁道:“顧女傅識見非凡,能得女傅良言,何其有幸。請女傅明以教我。”
顧女傅正欲開言,忽見那邊邵朱搖搖走來,因近于宮牆,不敢高聲,行至跟前,方含笑寒暄行禮。
三人閑談幾句,顧女傅便向邵朱道:“你可是跟着清平縣主來的?怎不見縣主?上次縣主所賜醇酒,甘美異常,正要拜謝呢。”
邵朱道:“這個巷中哪還有停車之處?我和母親本不在此巷中,隻因聽說你們在這裡,才來問候的。可是許久不見小七了,上次我二兄長生辰,母親請人小聚,怎麼你沒跟着你叔母來?”
郭霁這才想起此前邵璟生辰,清平縣主前來相邀集會。可那時她家中事亂如麻,她父親卧病在床,别人都不知緣故,她卻是知道些的。因此也沒心情去,便以身體不豫為名辭了。今日邵朱來問,少不得又回說了一遍。
“不過不來也罷。”邵朱歎氣道:“我二兄長時常在外,難得在家過個生辰。母親心裡高興,好不用心,甚至都拉下臉去請父親來,家中别的兄弟也來了。母親嫌不熱鬧,又請了内眷來,在内宅小聚。誰知才剛開宴,宮裡來人傳我二兄長速速入宮待命。然後就是好些日子不見人影,後來才知是……”
邵朱忽然頓住話頭,但顧繪素和郭霁卻都明白了——王氏通敵案發,不但京中的王昶父子是繞過宮門司馬、衛尉等署,用親信捕系。晉陽王氏更是派邵璟率步、騎兵火速抓捕。
京中王氏雖然勢大,畢竟在眼皮子底下,而遠在晉陽的王氏根深樹茂,在鄉裡力量深不可測,唯有派遣邵璟方可萬無一失。
都動用了骁騎營,遣出了最是骁勇且此前曾在晉陽任事的邵璟,也不知是晉陽王氏勢力龐大,還是天子不放心别人。
無論怎麼說,郭霁有此得出,雖然從前因為一個女人的事,邵璟挨了天子一鞭子。可是天子,到底還是信任他的。
這大約是自春日她父親歸來談及她和馬氏結姻親一事以來,她冰冷寂寞的心海中唯一令人心頭溫暖的事了。
邵璟人前驕橫無雙,卻是這炎涼世态中難得的性情中人。
無論是當初送歸她那戰死沙場的兄長,還是後來屢次對于她任性而為的厚道。
郭霁正失神間,忽聞邵朱向她告辭道:“我且去了,母親該急了。今日宮宴定然終夜不息,後半夜便可稍得自在,我們再相聚傾談不遲。”
這自然是邵朱的場面話,相聚是有的,傾談卻談不上。邵朱自然會緊随此時已在宮中的永安縣主,與郭霁卻談不上交心。
瞧着邵朱遠遠而去的背影,顧繪素不覺輕輕歎息,道:“瞧着邵朱這沒心沒肺的樣子,到底是清平縣主養大的啊。”
“你看人人都會為自己打算。七娘子,你家中定然也會為你打算好了,隻是遼東馬氏……雖兵強馬壯,縱橫一方,畢竟是偏居一隅。朝廷的壓力,不知他們頂不頂得住。”
郭霁聽了,先是一愣,忽然明白這就是顧繪素之前被打斷了的肺腑之言。
可她來不及問,也來不及想。
那些雍容華貴的高門女眷們已經漸漸向宮門處靠攏,并按着不成文的尊卑次序俯身肅立了,等候宮中傳喚、
“去吧。”顧繪素含笑向她揮揮手。
她便迎着漸落的、令人炫目的夕陽輝光,匆忙跟着叔母黃氏向宮門前躬身趨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