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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三 雨霖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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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秋風清冷,涼雨霖鈴。原本河西的夜晚來得格外晚,總比關中要遲近一個時辰。然畢竟時序三秋,更兼陰雨,黃昏時節,天色已全黑。

邵璟釋了滿案淩亂的文書簡牍,正揉着眉心,疲倦地靠在案上,涼州百廢待舉,千頭萬緒總需理出個頭緒來。

正幽思間,卻見三四名侍女搬着個連枝大銅燈走了進來。

這銅燈足有半人高,燈座狀如圓盤,光滑圓潤,镂刻着精美花紋。中間一柱筆直而高挑,發出燦燦金光,一看就是上好的黃銅打造。然三四名侍女即可搬動,可見這燈柱必定是空心,将這樣修長燈柱熔鑄為空心,非尋常技藝可達到,定然是不惜人力物力,方能得這樣一件。銅柱四面延伸出數十燈枝,那燈枝曲翹婉轉,線條流暢,姿态栩栩,竟宛如春日新枝迎風招展。而每根枝頭都鑄着鸾鳥型制的燈盞。其中每個鸾鳥燈盞的姿态又無一相同,有的回顧舐羽,有的振翅欲飛,有的延頸引吭,有的垂首飲水,有的口銜草蟲……真是物物各自異,種種各不同。這些燈盞雖形态各異,然卻都巧妙地借助各自形态嵌入了能夠旋轉、拆卸的錯金镂空燈罩,如此不但可減弱風吹對燈燭的侵襲,且能調節光照。

侍女将那燈放置在書案的側後方,然後一盞盞地點燃,室内漸次明亮,竟襯得從前的燈燭黯然無光。待點上最末的那一盞,邵璟頓覺整個堂上明燭光燦,恍若白晝,昏昏頭痛便減了大半。

饒是他生長富貴,也不禁細細打量這燈,隻見這燈上燃的,一支支俱是酒盞粗的蠟燭,怪道明亮如斯。尋常蠟燭,因其光照更明亮,且燈煙微弱不嗆人,本就比油燈更受人青睐,隻是造價太高而唯有高門豪族以上才能用。何況這連枝燈上,每一隻鸾鳥的頸部皆巧妙地制成了吸納煙塵的導煙管,這樣便可盡享光明,卻聞不到一絲煙火氣。

連枝燈本就不是尋常人家能用的,何況這樣精心構制的镂空錯金防風燈,一件便價值不菲。

邵璟若有所思地瞧着這燈,問:“這是何處得來的?”

侍女們并不知此燈由來,便回以“并不知情,這燈已得了數日了,今日常樂臨出門時命她們更換”等語。

其中一個機靈的,獨獨躬身回道:“奴婢們本不知此燈由來,然那日偶聽常五阿兄說起是一個什麼李長史特為郎君新造的。”

邵璟聽了,便猜着是武威郡長史李酉,當下也不再問,忽想起一事來,道:“郭娘子怎麼樣了?”

婢女們皆知邵璟對這位身份不明的“郭娘子”極看重,便都争相将郭霁這幾日的情況細細詳報。

邵璟聽聞郭霁依舊飲食少進,時常無語獨坐,且又因秋風秋雨另添了咳疾後,沉默良久,道:“今日雨大路滑,明日便将這燈擡去郭娘子那裡。”

衆侍女俱各面面相觑間,邵璟已經自去取了蓑衣來披上,便出門去了。幾個侍女不明所以,旋即便要報知常樂,卻忽然想起今日常樂出門辦事去了,這時節尚未回來。她們便隻好報知了别的親近仆從,那幾個仆從聽說,連蓑衣也不及披,忙執了燈籠,撐上傘跟上去才罷。

然到了郭霁所居的僻靜偏院外,邵璟卻又命他們都先回去,獨自持燈,踩着淋漓秋水,穿過院門,到了廊下。

侍奉郭霁的婢女正蹲在廊下風爐前作羹湯——因郭霁飽經困厄,身子虛弱,此前邵璟便吩咐要每日睡前令郭霁飲用湯羹,以補其兩餐之不足。故而侍女們日日換了花樣熬炖湯劑,此時見邵璟夤夜前來,都大為吃驚。

她們雖百般猜測邵璟與郭霁的關系,認定二人交誼匪淺、關系親密,定然有不為人知之情。這些婢女本是刺史來後臨時揀拔來的,除卻聽家宰告知的出身如何高貴,該如何用心侍奉等話外,并不知邵璟詳情。然她們并非臨時先抓來的官婢,都是自幼嚴加管教了專門侍奉大族貴人的,對于富貴人子弟的男女情事早已見怪不怪。因此自這位郭娘子來後,她們自覺得這是大家子弟的常事,也不覺得什麼。隻是猜來猜去卻隻見這刺史常常派人來問起郭娘子的起居狀況,也曾從繁忙冗務中抽空來探望,卻從不在夜裡踏足此間,便都驚詫于世間竟有這等手握重權卻斯文守禮太過的高貴郎君,明明這女郎身份地位唾手可得,卻偏偏天予不取,委實匪夷所思。别說是京中華貴公子,就是她們這偏遠涼州的的豪強子弟哪個不是左擁右抱的。難道京華人物果然文質彬彬,與世俗不同?

于是今日見邵璟竟在夜晚孤身前來,她們自然心下大為疑惑,然卻忙笑迎着上前,接了燈籠,又侍奉他将蓑衣脫在廊下。

“今日郭娘子精神如何?”

“精神尚好,前日孟參軍來,我們都捏着一把汗,生怕娘子依舊不見人,那孟參軍豈不白跑?不想娘子倒起來了,雖然話不多,卻也同孟參軍交談數言,我們這才放了心。”

邵璟沉思片刻,問道:“孟參軍來都說了些什麼?”

“并沒說什麼,不過就是日常寒暄,說教娘子安心養好了就四處遊曆遊曆什麼的,不過來了一刻鐘就走了。孟參軍有心,還給娘子送了療虛症的草藥。”

邵璟點點頭,嗅到湯镬中發出淡淡異香,便向那火上道:“這做的什麼羹湯?”

“就是日前孟參軍前來探望所帶的補虛藥材。”

“你們可給醫官看了?”

“自然是看了,而且也給常五兄過目了的,不然奴婢們哪敢随意給娘子用?”帶頭的婢女伶俐回道:“三個醫官都來瞧了,起初都說并未見過這樣的參,孟參軍便說是什麼遼東‘單單嶺’産的人參,還說不同于晉州上黨所産,補虛養氣之功,竟有神效。”

人參一味,邵璟因多年征戰,屢冒生死之險,亦深知此物為上好的療傷續命之材,多于王屋太行一代生長,尤以上黨紫陽山所産為最上品。

此物價比珠玉,尋常人隻怕聽都沒聽過,更别說服用過。

至于“遼東單單嶺”謂何處,邵璟便不知了。他自幼承父訓,熟讀兵法,研習天下廣輿地圖,世上地名,無論是高山險川還是城邑重鎮,無不知曉。既然這“單單嶺”有此特産而他聞所未聞,那便多半地處域外。孟良家在幽州薊城,地近遼東,或與身居苦寒域外的東胡部人有聯絡亦未可知。

當然,也或許是侍女傳話有所舛誤,世間地域衆多,邵璟也不敢說處處知悉,何況是内院中的婢女。

邵璟瞧着窗上的燈光問道:“郭娘子可睡下了?”

“尚未入睡。”

“且去通報。”

邵璟說罷便瞧着一名婢女匆匆推門入了室内,他左右無事,便一個人在廊下瞧着雨勢漸漸喧沸,靜靜等候良久。直到那婢女出來說“郭娘子已經梳妝穿戴好了”,這才跟着侍女到了郭霁所居内室去。

郭霁近來身罹慘禍,遍嘗坎坷,原出乎一個高門貴女的意料,饒是她在京中貴女中算是随遇而安、性情柔韌的,此時也已心力交瘁,憔悴羸弱。她亦自知如今身處非常,男女夜不同室的大防無法固守,然也不肯倉促失禮,于是待衣裝合宜,梳妝整潔,這才出卧室,到了與卧房相連的小小堂室中相見。

他們照舊行禮、問安、分席而坐。然自二人别後,郭霁遭遇實多,再不同從前那樣與人寒暄,邵璟見了,暗自歎息。

眼前這女子,是自她孩提時便相識的。多年前,他因鐘情于衛氏,執意迎娶為妻而與家裡鬧翻了。故日友朋也多勸他從了父母之意。就連與他同被稱為“一時伯仲”的梁略也多番譬喻,令他以建功立業為務,不可為個女子與尊親龃龉。他那時候哪裡聽得進去這些逆耳之言,不勝其煩。唯有郭霁兄長郭律從不勸他,還暗地裡幫着他擇選新居,并操持喬遷占蔔禮儀。

他當初年少,是個任性使氣的,便疏遠了衆人,隻同郭律親近。若逢不在宮裡當值時,便常到郭府走動。

郭律是個不拘禮的,而郭霁尚且年幼,家中來了外男也并不避諱。有時候邵璟便會瞧見一個不足十齡的幼女總是一人獨來獨往,看着老實,實則淘氣。無論是對着空無一物的天空發呆、玩泥巴還是掏鳥窩,甚至于投石子以擊中父兄養的池魚,亦或在家中珍藏的簡牍上用刀筆胡亂刻劃塗鴉……他都曾瞧見過。然而等在她家中正面相遇,她父兄命她來厮見行禮時,她卻又是一派斯文安靜,恭敬行禮,綽約毓秀不似孩童。他當時便知道這個人人稱道說“極溫良謙順、敦厚婉約的郭家第七娘子”絕非人前模樣。

隻是後來郭律戰死後,他亦身入仕途,閑暇日少,再見她便極稀少了。那時候他一心一意都是博得功名、封妻蔭子,隻是後來功名有了,别的卻事與願違。

那些年他也不是沒瞧見,沒聽說過她,隻是他瞧見的和聽說過的,其實是不一樣的,但他也沒什麼好吃驚的——這個故人的幼妹,本來就是表裡不如一的。

所以在渭北學宮遇到她時,他雖起初疑惑,到底還是認出來了。當然也不必特意花心思求索——畢竟打着郭九郎的名号,容貌又酷似郭九郎,卻偏偏是個女子的,恐怕隻有他的嫡親姊姊郭七娘子。

别人或許不會作如是想,因而便隻是覺得這個少年有些怪異,卻絕想不到是郭令頤親姊扮了男裝混進來遊蕩。但他是曾經領教過,知道人人稱道謹守禮、溫順賢淑的郭七娘子背人處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後來又見了幾次,多半都不是溫柔婉約在室女的樣子。

他隻覺得她很有趣,隻怕唯有無憂無慮卻不安平庸、經曆簡單卻神思豐盈的人才會有那樣的趣味。

可如今他眼前的這個女子,卻迥非從前。

她從前雖然因年小而身量幼弱,卻不失柔婉娉婷,如今卻單薄如缟,不盈一握。她容貌雖不是極美,卻是難得的娟然如水中帶着幾分嬌媚,集清麗與風姿于一身,如今卻面容清瘦,恍惚含愁,不複舊日神采。

即便是在富平她乍聞父兄被誅,家人流放,舉族覆滅時,也未曾如此意氣消沉竟至于斯;即便是慶陽相别,她忽聞自己将獨自流配河西,無由得見家人,此後生死難料時,也并非意冷如灰一至于此。

面對這樣的郭霁,素來從容的邵璟竟也一時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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