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接了天子千裡馳傳,命其為兩千石“都督涼州諸軍事”兼領涼州刺史,總攬涼州事務,統帥涼州諸軍之後的第二日一早,便邀郭霁同遊長流。
郭霁雖百般推辭,然而邵璟堅持,她自然拗不過。
昨夜是秦沖親自值夜,晨起聽說他二人要出遊,便也興興頭頭要跟了同去,說是日前許諾要請他去百尺樓,不如今日兌現了。
邵璟本是想令郭霁出去消散消散,一洗這一載風塵漂淪之苦。見秦沖願意湊趣,他也樂得應許。
因是私人出遊,邵璟并不用刺史府配備的護衛,自領了私家府丁,迆逦而去。
沿途又放出話去,今日系私人出遊,不見一切同僚友朋。那些豪強并姑臧城的大小官吏哪能罷休,自然想着法子做出不意邂逅之狀。
邵璟早就預料到如今情形,便事先便備了兩輛華麗馬車,他自乘了一輛在前,後面則是郭霁所乘。如此以來,對于意欲借機拜訪者,都任由秦沖在外擋了駕,他則隻作不知情。衆人知道這種情形,知道攔車無用,便都漸漸歇了機心,另想别的法子去了。
即便如此,也直到城外才清淨下來。邵璟便命人将将車窗推開,一時間整個馬車中明亮清透,十分宜人。他不似平日堂上會客那樣端正跽坐,而是盤了雙膝趺坐,十分惬意安閑。
邵璟所乘并非尋常馬車,雖然制式并不逾越,然也闊大軒敞,車身車轅皆采自名貴木材,精雕細镂,紋飾繁複而靈動。四個車輪比普通車馬大了許多,因此行駛起來十分穩當,即便道路坎坷不平,也穩似閑庭信步。就連車簾也采用上好蜀錦精心裁制,極盡奢華。然這些都不算什麼,雍都貴家子弟都是一個賽一個的享受無度,若論華麗,這也不算什麼。
然他這馬車卻四面開了極大軒窗,那精美瑣窗上通車頂,下接車輪,中間隻有幾個整木的柱子相接。高車敞窗,雖目不斜視,卻将美景盡收眼底。
秦沖一路上為邵璟擋是十餘波沿路來訪者,見不同的人,便換不同面孔,早就身心疲憊了,這時得了閑,才覺耳目一清,便催馬到了邵璟車前。
“這些人消息竟如此靈通,昨日才接了诏命,他們便一個個都坐不住了。”秦沖又是譏刺又是得意地說。
邵璟照舊安适,語氣中夾雜了一絲漫不經心,道:“不然你以為他們能夠世代盤踞河西,都是大風吹來的?”
秦沖道:“他們怎麼來的富貴我不管,隻如今看着他們那嘴臉,很是痛快!他們自謂刺史唯有監察權,卻不知涼州混亂、喪師失地,上下官吏早已大失天子所望。如今陛下借着這敦煌郡大半淪陷,郡縣推诿不救,将軍政大權皆托于都督,他們這才急了。看他們那巴結樣子,倒也有趣。”
邵璟卻瞟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什麼都明白,隻忘了一條,強弓勁弩,其勢之末亦有不能射中之的。”
秦沖便道:“如今都督為涼州刺史,奉诏都督涼州諸軍事,又假節钺,有便宜從事之權,我不信他們敢抗君命!”
邵璟便道:“除非萬不得已,公然抗命倒不至于,然權力所及之處,從來都不在明處。你此前也暗察過那些豪強,倒有兩成私通戎狄,勾結盜匪的更不在少。此事你别看如今面上恭順的很,若要讓他們交出軍權,沒那麼簡單。”
秦沖黯然,半日方道:“早知道就将骁騎營帶來了,如今骁騎營的隻帶了那一百人,連同從别營挑選的也不過五百人,雖皆骁勇善戰,無奈人數寡少,成不了氣候。”
邵璟不由發笑:“骁騎營不是私人部曲,你有多大的膽子敢做如是想?那是除了郎衛外,天子的腹心鷹犬,能讓我們帶出那一百來,已是天恩浩蕩。”
秦沖聽了,默不作聲,許久方笑道:“從前覺得在雍都乃滄海一粟,時時夾着尾巴做人,如今在這河西,竟也……真是虎落平陽啊。”
邵璟瞧不上他那意氣全無的樣子,嗤笑道:“也有你認慫的時候?”
秦沖便撓撓頭,道:“我慫了倒不怕,反正有都督在。我唯都督之命是從,必然無憂。”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這套了。”邵璟谑笑歸谑笑,末了卻又長歎一聲,正色道:“如今我們當務之急,是該有自己的部曲。否則,什麼都督涼州諸軍事,在這河西地都是虛的。唯有一支自己的虎狼親軍,方能威震河西。”
秦沖忙道:“如何能營建這樣的虎狼親軍?”
邵璟并未正面回道,卻笑道:“涼州人剽悍勇武,可惜當地豪強閉門造車,否則也不至于落得要和戎胡勾結。”
秦沖是個機敏的,一點就透,聽了邵璟的話,道:“都督的意思是……我們自行招募?”
邵璟笑道:“孺子可教。我已命孟良等人去安撫流民,暗中尋覓少壯英勇者……”
邵璟的話尚未說完,秦沖便嚷嚷道:“為什麼非得是孟良?都督何不将此事交予屬下。若論挑選兵勇,我必不在那個幽州人之下!”
邵璟斂了笑容,面如寒霜,喝道:“我們一行人來涼州,尚未有尺寸建樹,你便學會了虛耗内鬥?什麼關中人、幽州!英雄不問出處!若問出處,你一個良家子拿什麼去比纨绔子?”
秦沖聽了,一聲不吭,半日方敢偷瞧邵璟臉色,見其不假辭色,忙湊上來道:“都督息怒,我不過牢騷兩句。這孟良一日是都督的人,屬下就絕不動他分毫。我追随都督多年,便有千般愚昧,卻從不敢違拗都督。”
邵璟顔色略霁,道:“你既要建功立業,就不該有這些偏狹私念。人無大局,豈能成事!”
秦沖斂眉低眼,就在馬上躬身揖道:“都督教訓的是,原是屬下氣量狹小。”
邵璟見他面紅耳赤頗有慚怍之态,不再責讓,便轉了話題:“近日且将我們手上那些人勤加操演,并派遣謹慎有膽略者摸清上次劫掠郭娘子的那夥賊盜。”
秦沖知道邵璟這是要向那盜匪下手了,便忙道:“我等今日已久了,那夥匪盜敢動都督看重之人,也是活膩味了。”
邵璟卻橫了他一眼,道:“适才說你什麼都忘了?我令你去剿賊,不是讓你尋私仇!”
“都督格調高雅,行事辄思全局。”秦沖笑道:“然在屬下來看,都是一樣的。公敵私仇,原是一體,正好一箭雙雕。”
邵璟聽了,委實無奈,歎道:“這怎麼能一樣?欲報私仇,殺人放火、刑訊逼勒而已。若為公賊,則要思慮全局,有張弛收放、拉打權衡之别。公私二字,在心一念,失之毫厘,謬以千裡。”
秦沖雖無邵璟襟懷,然卻是個明事理的,溫言歎服感佩,忙道:“請都督指教!”
邵璟目沉如淵,面色如鸷,道:“此戰一要滅賊之氣焰,以宣朝廷州府之威,以安涼州上下士庶之心,以警涼州一切匪類,以壯全涼軍民之膽。凡是匪首,一個不許放過,連同其宗族親屬全給我緝拿來法辦示衆。還有,若有官吏豪貴與之互通款曲,也要揪出來為首的。我要借他們的人頭,使全涼之人皆知一人為匪,株及九族。而令包庇盜匪,吃裡扒外者惕憷震恐,無所遁形!”
秦沖聽了意氣震蕩,頭發上指,滿目恭敬勇毅之色,道:“謹奉都督之命,便殺身成仁,不負都督之命。”
“此事比之征戰戎胡更要棘手,你曆來不乏勇氣謀略,而又笃誠可靠,交托與你,我自然放心。”邵璟交代完正事,便向身後那輛馬車瞧了瞧,道:“你去吩咐郭娘子那邊的人也将車窗打開。”
見是私事,秦沖頓時不似方才肅然,眉飛色舞道:“都督自到涼州,除公事外,鮮有私交私情。如今這樣大張旗鼓地載一個女子出行,一路上企圖拜訪的那些豪強家主并諸郎們雖嘴上不敢說什麼,個個都看得兩眼放光。其中李家的十三郎曾與屬下略有私交,還悄悄拉了我問此女可是都督愛妾。”
邵璟微微一笑,道:“那你怎麼答言?”
秦沖得意道:“我自然是不置一詞,隻瞧着他們發笑,讓他們猜去吧。”
“你小子也學會拿捏人了。”邵璟笑中帶着些贊許,道:“就是讓他們猜。”
秦沖是個機靈道,見邵璟笑中有意,便恍然道:“我明白了,都督是故意的,免得他們想往都督這裡塞女人。”
邵璟笑着搖搖頭,然笑意中卻是嘉許之色。
秦沖便從馬上向車内湊過頭來,笑嘻嘻道:“都督差矣!其實他們要塞女人就讓他們塞。都督一面笑納了,一面該怎麼做還怎麼做,既迷惑了他們,又得了美人消受,何樂而不為呢?”
邵璟瞧了他一眼,知道這是玩話,也故意大笑道:“你如今竟有這般心機,我竟不如你了。”
秦沖追随邵璟多年,當然知道邵璟是在逗人。他自入骁騎營就是邵璟心腹,早已确知這位高門嫡子雖也曾有過年少荒唐,後來不知為何卻收了心,一心在功業上,這些年除娶了一門妻室外,身邊并無媵妾。
而邵璟本是盛年男子,男歡女愛也實在難以避免。然因對女子本身品貌挑剔,且絕不沾惹于他有妨礙的,是以能得他留情的女子寥寥無幾。
秦沖不是很理解他所敬仰的這位年少俊傑為何如此對待男女情事,畢竟就連他這個出身寒門卻略有些功業的,也難免有些逢場作戲的時候。而邵璟這樣隻要肯招手一呼必有無數女子動心的高門英華卻不肯随意俯就。
秦沖受邵璟之命去為郭霁開車窗,卻并沒有用随第二輛馬車侍奉的婢女。
他自行催馬到了郭霁車前,便朗聲道:“郭娘子一路辛勞,在車内氣悶了吧。如今已到郊野,都督命我前來為娘子打開車窗透透氣,敢請郭娘子示下。”
話音落地卻不聞車内答言,秦沖不禁納悶,正要示意跟來的婢女去瞧瞧怎麼回事,卻不妨臨近他這一邊的車窗已吱嘎一聲被打開了。
車内的郭霁一面去推開另一面的車窗,一面回首,笑容清淺,向秦沖道:“區區小事,怎敢勞煩秦參軍?”
秦沖如今已經由從前的骁騎營軍候改任刺史府參軍,雖然俸秩升了一級,卻也不過四百石,可在涼州官場也數得着了。
天子用刺史,本意就是令官秩低的去轄制官秩高的,以相互牽制,因此各州刺史雖然有督查地方太守之責——甚至特殊情境下亦可全面掌握一州軍政庶務,卻僅僅是六百石的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