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劾我什麼?”邵璟見郭霁欲言又止,雖然仍是笑語,神色卻冷,道:“是不是彈劾我收受賄賂,并且包庇罪臣之後?”
郭霁被他犀利的眼神與言辭所迫,隻得默然垂首。
“這算什麼?”邵璟見她似有所憂的樣子,不禁笑了,道:“若是連這點子事都解決不好的話,可怎麼在危機四伏的朝廷立足呢?你放心,我早得了消息,那些彈劾我的上書,都被留中不發了。”
郭霁心下明白,這不是天子與邵璟早有默契,便是邵家的人早替邵璟料理清楚了。
“阿兕啊……”邵璟見郭霁一點就透,又語重心長如長兄語氣似的,歎息道:“你要去,我自然不攔着你。隻是如今不是時候。”
郭霁不明白為什麼“不是時候”,難道這個時間還有什麼講究嗎?或者是她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卑微刑徒的去留,還有什麼可講究的?
見郭霁一頭霧水,邵璟不禁長歎一聲,道:“一則外面兵荒馬亂的,隻有這姑臧城内還算是一方淨土。二則,如今涼州局勢将有大動,牽扯各方勢力。他們為打探我機密,不遺餘力。我所近之人,如今都不得自由。”
郭霁聽了,想起那日百尺樓上自己果然聽說過些他們的謀劃,别的都是大緻策略,未涉及核心計劃,唯有沈偃要借兵各郡,謀奪兵權,襲殺陸英、控制淵泉之事,乃是絕大機密。當時與聞的除邵璟和沈偃外,便隻有親信秦沖,想必連孟良都并不悉知其情。當日她亦在身邊,聽得沉迷,竟忘了回避,如今想來,大為慚愧。
“我身為外人,與聞都督大事,實在不知進退,今日特向都督請罪。”郭霁道:“自此之後,我再不敢如此唐突。”
邵璟卻一把扶住了要拜謝請罪的郭霁,笑道:“那日的事已定,你無需擔憂自責。我既令你聽到,便會做好防備。”
郭霁聽罷先是驚詫,随即明白過來,此時的淵泉城必然已牢牢控制在沈偃手中了。
不過兩月光景,令各郡官長心甘情願交出精銳、揀拔頸卒、調出胡人義從勇士、騙取陸氏信任、闖入淵泉城、殺陸英及其勢力,控制并穩定全局,然後千裡傳信到姑臧城……
郭霁滿心疑惑地回顧、解構他們的行動:
他們所選拔的雖是頸卒,卻是臨時猝合;
歸附來的戎胡義從軍又是為何心甘情願追随沈偃的;
陸英在淵泉城經營數年,勢力盤根錯節……
其中的每一個環節,若按常情來拿下,最快也皆需數月之間。他們是如何在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将無數環節環環相扣而又不露痕迹、無所舛錯地勾連交織在一起,在衆人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敦煌郡軍中最大的障礙剪除,控制住這敦煌咽喉的呢?
天雷迅捷不過如此,疾風湧動不過如此,烈火蔓延不過如此——想必這便是兵貴神速、動如脫兔吧。
她便又想起自那日百尺樓回來後的種種情形,對于邵璟的計策,便漸漸明晰起來。
百尺樓收了那兩個裝滿連城珠寶的食盒後,消息靈通的世家豪族們便迅速地來向邵璟進獻各種珍奇寶物,邵璟一如既往地照單全收。
随即邵璟四處宣揚李氏、陸氏子弟乃當世英傑,可堪大用,甚至提拔了幾個這兩家的子弟。
同時邵璟又照會各郡郡守并及其主要幕僚,迫使各郡答應沈偃揀選勇士以赴敦煌。
沈偃以迅雷之勢收繳了各郡勇士,然後變成三支勁旅,極速演練,嚴明軍法。立威軍中。
随即邵璟命孟良劃出一片土地,交給沈偃,沈偃随即按照練兵時的勇武與否,有差等地将土地分與勇士頸卒。
大約一月之前,李酉前來推薦淵泉守将陸英之能,邵璟當即要将敦煌郡兵的指揮權交給陸英,并以沈偃的三千人為輔,并承諾陸英若能拿下敦煌,便向朝廷推舉他為一郡之守。
孟良将命陸英節度敦煌諸軍的文書悄然給陸氏的人看,并收受陸氏大量錢财,得了陸氏送來的絕色美人。
沈偃拿着委任文書,率輕騎奔向淵泉,叩開淵泉城門……
以收受賄賂、招搖過市麻痹對手,收攏盟友;以提拔推舉、祿位名利為誘餌,掩人雙眼,迷人心智;以風雷之速,雷霆手段,剪敵羽翼,控制咽喉中樞……
郭霁知道自己的推測容易,而實際行動起來卻繁難微妙。對方都是養兵的豪族,權詐的世家。其中便有點滴謬誤,則會滿盤皆輸。
她一面贊歎邵璟算無遺策、天衣無縫,一面卻又感歎,他身為涼州刺史并都督涼州諸軍事,卻也不得不慘淡經營、苦心孤詣。
如今涼州這亂局,如果沒有邵璟的話,不知該如何收場。
想到這裡,郭霁便向邵璟會意一笑,輕輕笑道:“如此,便恭賀阿兄了。”
不知是淵泉局勢開朗,還是郭霁這句“阿兄”,邵璟聽了,笑得大為愉悅。
他指着案上已走了一半的棋局,道:“我一人博戲,實在乏味。阿兕既然也知這六博之戲,不如陪我互博,殺上一局如何?”
見邵璟伸手就要抹去适才殘局,再新設局,重開棋盤,郭霁興緻來了,渾忘了如今身份雲泥、男女之别,也伸出手,格開了他的手臂,笑着制止道:“阿兄的棋局已開,又何必作此大煞風景的事,豈不無趣?”
邵璟不解,看向郭霁。
“我想看看我能否接得住阿兄開的局。”
見了郭霁笑靥如花,邵璟頓時醒悟,道:“既如此,你我二人便接着殘局繼續搏下去。你是客,可先擇子。”
郭霁居高觀臨那殘局,看出白棋一方大有局面,便笑道:“我自不是阿兄對手,那便不再客氣。我選白棋。”
邵璟一笑,請她入局,二人你來我往,擲箸行棋、推杯換盞,十分暢快。
棋局漸漸僵持,二人俱各慎重凝思,忽有家仆來報,說“武威郡長史”求見。
邵璟瞧着這焦灼僵局,擲下手中一枚黑子,笑的意味深長:“阿兕你看,總有手眼通靈的人,會在最恰當最穩妥的時候出現。既如此,你便陪着你邵家阿兄去會一會這‘河西第一人’吧。”
‘河西第一人’——是世人對李酉的評贊,這是郭霁能聽懂的。可是除此之外,邵璟的話,她隻是覺得大有深意,卻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她想,邵璟難道是指那日百尺樓主人替李家投石問路,這李酉才來特意結交?
可是又不像,都過去兩個月了,這李酉才來,怎麼看也不能夠說明“手眼通靈”吧。
而且,邵璟要會官場同僚,為什麼要帶上她?
正百思不解之間,那邵璟卻又回頭催促了。
郭霁知道,誠如兩月之前的百尺樓一行,這一次,想必又拿她做什麼戲給人看吧。
她雖不全然明白,卻毫不遲疑地起身,跟着邵璟一徑向正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