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冬,卻是難得天色晴好。才過了朝食,郭霁便見常樂領着兩名家仆将不知從何處搜羅來的書籍圖冊一趟趟地搬入院來。見他們就要在亭中清理灰塵,怕傷了這些本就有些破舊的書籍,趕忙地制止了他們,隻令幫着搬入室内的書案上。
那常樂便笑吟吟上前問道:“這些簡冊可是奉了都督之命從武威、張掖兩郡中尋訪數月得來的,可是不輕呢。要不讓他們幫着弄到書架上吧,她們幾個可搬不動呢。”
常樂一面指着幾個在窗下扯着上好的素绫,拿尺子量了又剪,剪了又在窗上比量的侍女,一面說。
天冷了,從前荒廢的刺史府中那些弊舊的窗绫實在難以禦寒擋風,邵璟擔心這位故人之妹,便令人先來給她糊窗。
那幾個侍女聽了,便都回笑,其中一個領頭的,笑道:“常阿兄最會體諒我們這些奴婢了。”
衆人正說着,郭霁卻道:“且放在這裡就好,我先清點了再一一放上。”
她一面說,一面彎腰去揀了一卷簡牍,正抖開了要看,卻不防那上面的緯編早就朽了,嘩啦啦散落了一大半。撲簌簌的灰塵随之沸騰而起,在陽光裡宛如飛螢,上下翻飛,嗆得她一陣咳嗽。她滿心裡可惜那些散落的簡牍,顧不得去接婢女遞來的水,忙蹲下身子,一片一片地拾起來,就在案上按着順序排好。
那個為首的侍女極有眼色地等在一旁,等她忙完了才将水遞過去。又忙着拿來一些新的緯編并刀具,随即打發另一個小侍女去熱了酒來,請常樂并兩名家仆飲了暖身。
常樂冷眼旁觀那為首婢女,知道這是個伶俐的,遇事先顧着郭霁,别的一切都靠後。這自然是揣知邵璟的心思,知道郭霁是主君最看重的,于是格外上心。
常樂便颔首道:“快别忙活了,還有别的差事呢。我們仲郎那脾氣你們想必也知道,最是等不得人的。”
那侍女聽了,也不虛留,就抓了一把錢币強塞到兩個家仆手裡。
常樂見了,也不置可否,便到郭霁身邊道:“郭娘子且移步,仲郎說要請娘子前面一叙。”
邵璟既送了這些圖籍來,郭霁本當面見道謝的,這樣以來道省了事,便吩咐那幾個侍女些瑣事後,跟着常樂便往前院去。
刺史乃朝廷臨時委任,主要以巡查各郡縣為主,并無固定衙署。這次邵璟是為了控制住河西五郡中最為重要的武威郡,才特意停駐在姑臧城,是以這刺史府也是臨時征用的,其規制還比不上武威郡守官署。
且後來天子又追命的都督涼州諸軍事,雖總攬涼州軍事,節度諸軍,可也是身屬朝廷的臨時高官,并無府邸。
因此郭霁不過走了半柱香功夫便到了前廳,才到院内,便見邵璟一人毫不拘禮地胡坐在廊下,笑吟吟讀一封書信。
他面前卻站着一名軍士打扮的年輕人,雖看着面生,卻能猜知是邵璟的親信。
郭霁遠遠便瞧着那書信的封函上面有火漆,乃是絕密,而那軍士卻在一旁,可見便是傳遞密信之人,必然親信無疑了。
郭霁到了廊外,便能近距離地瞧見邵璟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穩健中隐隐透出微不可查的喜色。
見郭霁到來,邵璟便收了書信,向旁邊的親信手中遞過去。隻見那親信接了書信,當即用火折子取火,當着邵璟的面便燒了。
郭霁便等在廊下,直等到那親信離去,邵璟起身向她招手,這才上前厮見。待到了廊下,才見一張花梨木大案上放了一副走了一半的六博棋。
她不禁大為驚異,這六博棋向來都是兩人相博,他一個人,怎麼相對出棋?
“都督這是與誰博弈?”郭霁并不見身邊有人,卻猜不出一個人如何玩博弈之戲,于是問道。
“時辰尚早,哪裡有人來?不過一個人無聊,獨自取樂罷了。”
做實心中猜想,郭霁卻更為疑惑,道:“一個人,如何博弈?”
邵璟道:“那有何難?黑棋白棋,皆以投箸定步數。此由天定,人力難為。無論屬黑棋一方,還是白棋一方,都放下私心雜念,竭盡全力籌謀走棋便是。”
郭霁聽了,若有所思,又道:“都督所言,實在令人耳目一新。我隻是不明白,天下熙熙,難道無一人能與都督相博?”
“這六博之戲原為世人所棄已久,當今之世沒有幾個愛玩的。”邵璟笑着為她斟一杯暖酒,道:“若棋無對手,何妨自博?”
郭霁忙接過酒,向他敬酒,二人同飲,随即又道:“這六博之戲,既為世人所棄,為何都督獨愛此戲?難道象戲、圍棋不能入都督眼嗎?”
邵璟又是笑,這笑裡似乎有幾分自嘲,又有幾分對小女兒的寬和,聽了一會,才道:“據你看來,象戲、圍棋與六博棋有何分别?”
郭霁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便思忖半日,方道:“無論象戲、圍棋,還是六博,都是遵守一定之規,憑謀算籌劃來走棋的,看着似乎沒什麼分别。”
“你果真覺得沒有分别?”
郭霁順手拿起他之前丢下的象牙箸,拿在手中瞧了瞧,便笑道:“可今日見了都督這箸,我忽然明白,它們本是有區别的。雖然都是憑着各自本事按規則走棋,但六博卻多了一個投箸。而投箸卻是全看運氣的。如此看來,象戲和圍棋是全憑人謀,而六博除了人謀,還有天意。”
邵璟颔首笑道:“你果然說的沒錯。”
“可我還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麼?”
“既然六博要看運氣,那麼相比而言,經營謀劃之功便弱了許多。世人愛象戲、圍棋,原是磨練心性,精進謀略。都督乃是帥才,為何棄彼而擇此?”
“問的好,我都不知該怎麼答你了。”邵璟慢條斯理地飲酒,道:“運勢,原不在人,不是需要人操心的事,世人早知此論,因此才棄六博而擇象戲、圍棋。而博弈于方寸之間,不理運勢,相對籌謀時,實有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微妙與深思;而若取勝,也确有天地運于掌中、志得意滿之喜。可是,你想一想,天地之間,有哪件事是可完全抛了天意、運勢,全憑人謀人力的呢?”
郭霁聽了,似有所悟,道:“都督是想于方寸間領略世間真實?”
邵璟笑着搖了搖頭,又去飲了一杯暖酒,仿佛身心皆十分舒泰似的,面露贊許之色,然後才瞧着郭霁,似笑非笑道:“我就想知道在運勢幹擾之下,人能有幾分扭轉乾坤之力,又有幾分掌控形勢的可能。”
郭霁不禁恍然,心中大為贊歎,邵璟卻沒忘了請她前來的意圖。
“我自來此,從各處搜了一些舊籍,已命人送到你那裡去了。其間有前人所書,亦有今人所述,多為河西各地之民風習俗、轶事舊聞,乃至于曆朝制度、關隘重鎮、輿圖,然都是散佚不全的,我如今實在無暇修整,身邊得力能文的也都派出到各地行事。你如今有些閑暇,不如替我将這些散佚舊籍梳理編纂,或可助我查閱,以深入河西新舊之情。”
郭霁聽了,沉吟未語,許久乃道:“都督有所遣,實在不該推辭。然我年幼無知,才疏學淺,實不足以受此重任,願都督更擇賢良人才,方可不辱使命。”
邵璟道:“你也不必過謙,不過是梳理前人著述,分理清楚,你自可勝任。”
郭霁又是一陣沉默,終于迎上他的目光,道:“實不相瞞,我蒙都督憐惜,在府上将養數月,已是叨擾。如今正要辭去,方是正道。”
邵璟瞧了她半日,方笑道:“你離了這裡可去哪裡?難道再回屯田營?你可是登記在冊早已從那裡出來了,他們必然不會無緣無故收你回去。”
郭霁便讪讪笑道:“我自然也不願回屯田營去自讨苦吃,既蒙都督憐憫,我亦知都督不肯見我受苦。便求都督賜個好去處,能令我清淨度日而已。”
邵璟的臉略有些沉,卻又不像是怒,過了半日,卻又笑得風輕雲淡,問的話卻又似乎有些不悅,道:“難道我此前安排的地方,令你難以清淨度日了?”
郭霁不禁紅了臉,忙不疊地澄清道:“我絕無此意,都督不可胡亂猜疑。我不過想着借機到處遊曆一下,願都督成全。”
“你喜遊曆,我也知道。隻是如今……你且待一陣子吧。”
郭霁便沉吟道:“我聽得些傳言,說朝中有人彈劾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