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堂上李酉正向邵璟自薦其女,忽聞得棋盤棋子傾倒滑落之聲,衆人正驚愕間,卻見镂空的隔斷内钗環隐隐,衣裙窸窣,片刻便有一少年女郎從中轉出,先向邵璟略行揖禮,又向衆人屈膝揖讓,滿含歉意笑道:“妾在偏室無聊,把玩棋局,不想無禮造次,擾了都督并各位貴客雅興,特來賠罪。”
李酉當即認定此女乃邵璟内眷,不敢正眼直視,卻于起身還禮之際,悄悄打量一番。隻見此女不過家常裝扮,頭上簪钗不盛,卻極雅緻合宜,身着入時襦裙,雖不似深衣端莊,卻别有一番婉轉靈動風韻。
再看這女子不過娟然清秀中又有幾分妩媚,若說容貌美則美矣,卻并無傾國姿色,隻是勝在氣度非常。雖年貌尚幼,卻俨然有大家之風。
隻是此女卻是少女垂髻發式,并非婦人扮相。他心中閃過一絲疑惑,随即便猜或因此女并無正式姬妾名分,因此仍作在室女裝扮。因此他便立時确定稱呼,不稱夫人,而稱娘子。
娘子這個稱呼,不比夫人為已嫁女子尊稱,乃是年輕婦人與在室女的美稱,并無婚姻與否之分,自然可以含糊過去。
邵璟卻并不起身,隻在座上屏退了歌舞絲竹,随即招呼郭霁坐在他旁邊席上。
李酉亦是善于察言觀色者,知道邵璟雖看着不拘禮俗,然若對關系遠的人十分客氣,唯有親近之人才不拘小節。譬如适才待他們父子禮儀周全,然孟良來了卻不過略挺身跽坐,并不回禮。當然他也曾見過邵璟與一個喚作秦沖的勇将相處,更如家人兄弟一般,那才是真正的親信呢。
如今邵璟對着女子的行禮似若未見,隻笑吟吟招手,這更加深了李酉的猜想——此女與邵璟關系非尋常可比。不由對于貿然提出以女為妾之事感到忐忑,生怕引起此女嫉妒,反倒弄巧成拙。
郭霁也似乎眼中隻有邵璟一人似的,隻向他笑着辭道:“這樣的位置,妾焉敢入座?我該到孟參軍那裡侍坐才是。”
孟良正欲答言,卻聞邵璟已笑道:“如今你亦是主,他是陪客,這樣坐也不為過。”
邵璟故意将話說的含糊令人生疑,郭霁便猜出他是故意拿她做個靶子,給他擋這些飛來的箭矢。于是也不再辭,便默然在他旁邊席上坐下。一面瞧着婢女點了炭火,又為她加菜入鼎爐,一面覺得邵璟之行令人費解。
如果說李酉妄圖将女兒許與他為妻的話,那斷斷是不行的。可不過是個妾,他為什麼要拒絕呢?如果換作是她來做這涼州刺史,為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的紛亂之地成就一番事業,當然要結盟當地大族,白送的女人哪裡能不欣然笑納?
于是她又想起邵璟從前的情事來,她聽京中人說,少年時候的邵璟也是個混迹歡場的,隻是從來不曾同時濫交兩個女子。後來傾心于衛氏女,不顧對方身份微賤執意娶妻,且不置媵妾,也曾傳為一時異聞。隻是後來那衛氏女不知為何成了悖逆庶人外室,邵璟大約是傷了心,于男女事上收斂不少。即便後來偶有情事風傳,也大抵飄如塵煙,沒有一個長久的不說,甚或真假難辨。
唯一流傳最久的便是與顧繪素,兩人少時相識,亦曾十分投機,衆人皆說若非衛氏女橫插一杠的話,隻怕二人或可結為佳偶。
衆人背地裡議論起來的時候都覺得十分可惜,雖說顧繪素出身單薄人家,但到底是士大夫,總比那衛氏女要強得多。自衛氏女後,關于他與顧繪素的傳言又起,隻是終究沒成什麼結果。
如此想來,她便有些理解這邵璟為什麼不肯納李氏女為妾了。
她思想之時,那邊邵璟卻鄭重地将她與李氏父子相互紹介起來。
“此乃全涼第一賢士,姑臧李氏家主,李長史并其賢郎李小郎是也。如此風華人物,你不可不識。”邵璟先向郭霁指點李氏父子,随後又向李酉道:“此乃邵某故人之妹,邵某曾受她兄長大恩,憫其孤弱,一直帶在身邊将養。他日若邵某又照顧不到處,還勞李君多費心。”
雖然邵璟故意地将他與郭霁的真實關系和盤托出,可在李酉父子看來,卻更是欲蓋彌彰。他們早已風聞邵璟青睐一個卑微的屯田官婢,想必就是此女。隻是此女竟有如此大家風範,倒不像個官婢出身——這更做實了這郭娘子乃是罪臣之後的傳言。
李酉見邵璟格外重視這女子,便搶先敬酒,郭霁卻不肯先飲,說是長者在前,她一介弱女不敢僭越,終究還是取了李酉先飲,郭霁次飲,李任再飲,最後孟良相陪的折中之法。
孟良卻又起酒,笑向邵璟道:“今日有故人之妹,又有新結良朋,我這個鄙野不入流的也滿心歡喜,借此酒賀都督結交天下賢能。”
李酉父子口稱“不敢”,也相陪飲酒。
郭霁聽孟良“新”呀“舊”呀的說了這一串話,覺得有趣,便起戲弄之心,端出一臉笑容來,向邵璟道:“借此良機,我這個故人,也賀都督得新人呢。”
這話似代她兄長自承為故人,而将李氏父子稱為新人,但卻又似乎暗合女子醋意。
是以此言一出,在座愕然,尤其是李氏父子,大為心虛——此女适才一聞他要進獻女兒給邵璟便打翻了棋局,此時又扯出這“新故”之言,想必是敲打自己呢。
邵璟也全然沒想到郭霁出口驚人。他原本隻想含含糊糊地借郭霁塞了衆人進獻族女美人的路,令衆人見了郭霁氣度,知難而退。并不指着郭霁一個在室女能如何,哪知她居然做戲如此逼真,竟真如嫉妒夫婿得了新歡的女子。
他不過片刻愣怔,随即目視郭霁,朗聲笑道:“什麼新呀故呀的,天下賢者交遊,隻論是否投機相合,哪管新舊先後?娘子盡得乃兄真傳,救我助我,真知我者也。既然知我,今日我能結交李長史并李小郎這樣的人物,何以竟不賀我?”
邵璟這話,既不折了李氏父子面子,卻又仿佛果真在安撫女子的醋意——這一番撲朔迷離,着實令人想入非非。
郭霁原本故意說了含糊其辭又看着像拈酸吃醋的話迷惑李氏父子,說了又有些難為情,如今聽邵璟話裡有話,明确稱說她是為了助他,心中便即霁月光風,亦含笑相視。
他們兩人原本是光明磊落、會意明悟,可看在别人眼中卻是另外一番情景。就連深知二人關系,更知郭霁與梁武之情的孟良都有些恍惚。更遑論李氏父子,他們看來那分明是雙目交纏、脈脈有情。李酉頓時斷了将女兒薦與邵璟為妾的心思,再也不提前話。
邵璟見李酉神色,便知事已成矣,向郭霁道:“你且嘗嘗這羔羊肉,可是孟參軍親手所切。薄、勻、香、滑,不下積年名庖。讓堂堂參軍親自切這腥膻之脍,可委實令人受寵若驚。”
郭霁聽了,夾了一片入口,果然入口即化,香滑異常。
這卻令她忽想起那年與梁武桑林之會,篝火夜色,偷食炙牛肉,也是孟良親自動手切削,肉如薄紙,宛如今日。
她記得梁武也曾說“孟良的炙石烤肉乃是一絕,輕易吃不到”,又說“幽州孟氏的嫡長公子親自炙肉,規格太高,等閑人享受不到”等語。
當日高談闊論、肆意飲酒,興高蹈舞,年少輕狂——梁武和她對着溫暖篝火傾心晤言。
她記得那時梁武忽然掏心掏肺地說起“她該嫁個志同道合的,凡他所能到的地方,你也該能到;凡他所能的自由,你都能得”……
末了他還莫名其妙地問她——阿兕,你沒聽明白我的話嗎?
那時候她當然不明白,如今卻明白了。
可是明白得太晚了些,隻是徒增追憶不得的傷感罷了。
如今幽州孟氏嫡長公子的薄如紙片的削肉,她又“等閑”地享受到了;孟家的嫡長公子也還是那副風流俊賞模樣。
可是說那話的人呢?他又在哪裡?他是不是還是那個纨绔而英俊的少年呢?他身邊又圍繞了些怎樣的人?
他是不是尋了個志同道合的女子,帶她去他所到的地方,給她他所有的自由了?
才不過一二年間,言猶在耳,而人世全非。
郭霁想到這裡,心口猶如荊棘穿刺,痛不可擋,不經意間眉頭便皺了起來。這樣一來,反令她從火光氤氲、兩心蠢動的追憶中回到了眼前光景。
她心中一滞,險些掉下淚來。
邵璟察微見細,正與李酉閑談,眼角餘光卻已掃到了郭霁的異常,他當然并不知一片羊羔肉勾起了郭霁的傷心往事,隻謂她哪裡不舒服,道:“怎麼回事?”
郭霁擺擺手,勉強笑道:“勞都督費心,并沒什麼事。”
孟良坐的遠遠的,瞧不真切,便借機道:“敢是在下刀工太差,硌了娘子的牙?”
郭霁見他來打趣,便立時斷了心事,笑向孟良回道:“孟參軍切肉的刀法,妾并非初次品嘗,每次皆得享佳味。我滿心贊譽,孟參軍卻來谑笑。”
孟良聽了,也想起從前偷食牛肉的事,聯想适才情形,忽然就明白了她為何失态,便即不再說話。
李酉原本并未注意到郭霁,此時便若有所思地瞧過來。
邵璟何等心思之人,又兼知郭霁與梁武、孟良皆是舊相識,便将郭霁與孟良兩下裡一瞧,頓時心如明鏡,又見郭霁早已面上平靜無事,便笑着歎了一聲:“想必是阿兕由眼前事,想起從前美食。憶舊罷了,不必擔憂。來!李長史,你我共飲一杯!”
待那李氏父子侍酒已畢,邵璟便放下酒杯,目視李酉,語重心長道:“姑臧李氏,源出隴西。先祖亦曾世代顯赫,然逢前朝之亂,族人分散。李長史這一支來這姑臧城,如今已曆七世,保先世之餘脈,奉宗祠之祭祀,教養子弟,一門英傑。可惜如此深厚之家,不得展才于天子面前。”
李酉一聽,頓時明白了邵璟的弦外之音,心中激動萬分,語氣激切道:“李氏地處偏遠,卻不想都督竟能察知我李氏來龍去脈。都督英明,乃真知我李氏者也!我李酉年近天命之年而一事無成,不能光大門楣,恢複昔日榮光,實愧怍于祖宗父母,每念及此,未嘗不汗流發背,痛徹于心。願都督憐惜!”
邵璟目光淡淡,語氣卻親和,道:“李氏一門,不乏千裡之駒,不過缺個引路的伯樂罷了。一旦有人導君家行之大道,立時化為雲龍,直沖九霄,前途不可估量。屆時李公子女,出入天子門下,婚配京中士族,方不負公之門楣。”
邵璟最後這幾句,已然委婉答複了因郭霁的出現而打斷的獻女之議。
李酉原本也舍不得将栽培多年的嫡女與人為妾,不過是青雲無路而出此下策。今見邵璟有扶植其家的意思,當是萬千之喜,也來不及避席,就在案前頓首道:“李氏不敢自命千裡駒,然都督卻是化腐為奇的善馬者。願都督不棄李氏,李氏一門世代奉都督為恩主,任君驅馳。李酉将結草銜環、肝腦塗地,以報都督!”
邵璟對于李氏父子,原本隻不過是以利誘之,因勢導之,以收為己用,好替自己号令涼州豪族,打壓悖逆不服。然見他為得到升遷之道,竟至于此,心中又是忌憚,又是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