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上前,拉着李酉的手,言之誠笃,道:“明年當有舉薦之事,令郎如此逸秀,我定推舉令郎入朝為茂才。”
李酉聽了,卻道:“曆來茂才與孝廉皆從李、陸、錢、張、方這幾家中出,然因朝中無人,最終不過如我一般在郡縣中任長史參軍。唯有陸氏曾有個出類拔萃的,任職于太仆署,雖無大作為,然結交了幾個朝中人物。因此他家這些年氣焰熾盛。”
邵璟自然明白其中關竅,雖說每隔幾年各郡都推舉茂才、孝廉,然朝中各署皆為世代高官的關中、中原等地豪族子弟把持,如涼州、益州、幽州等偏遠州郡所推舉的人才,大多都返回郡縣中任僚屬,鮮有留在京城的。雖則在地方上勢力根深蒂固,卻難以摸得到朝廷中樞的權柄。
這對于一般的豪族也就罷了,可是如李氏這等祖上曾經輝煌過的,或者如幽州孟氏這等高瞻遠矚的,卻形同桎梏。
“李長史放心,我既要推舉,便極力為之營謀京職。隻是将來置于何種境地,全憑令公子本事了。”
李酉聽了大喜,忙命李任前來頓首再拜。
邵璟昨日看文書直到深夜,今日應酬了這大半日,實在勞乏,好容易周旋得李酉父子滿意,便有些疲憊神色。又略應酬了些時,那李氏父子也是個有眼色的,立時辭出門去。
送了李酉歸來,邵璟也不入正堂,卻見夕陽之下,郭霁猶在廊下接續他晨起時留下的六博棋局,不由莞爾一笑。
孟良瞧瞧邵璟,又瞧瞧遠處廊下的郭霁,笑道:“沒想到郭娘子反應倒快,為都督解了圍。”
邵璟揉着太陽穴,笑着怪責道:“你還說呢,當時你哪裡去了?若你是個機靈的,哪裡用得着郭娘子出手?”
孟良卻笑得促狹,道:“我哪裡知道都督的意思啊,都督既要結交李氏,若能納其女為妾,一則令李氏死心塌地,二則又得了美人入懷。如此一箭雙雕,保不齊都督就欣然樂意呢,我若冒冒失失地壞了好事,都督豈不更加怪我?”
“你自己賣乖,全然不顧我死活。”邵璟道:“可惜我素日待你的情誼!”
孟良跟着邵璟久了,也敢于私底下谑笑,便抱怨道:“什麼素日的情誼?我自來這涼州,一時帶人去給都督訪求民情、探得人才;一時奉都督嚴命暗查土地,修治屯田之法;如今都督将秦、沈二人放出去征讨、剿賊,建功立業,卻又讓屬下做那出力不讨好的事。”
邵璟卻見這孟良遠看着也還是翩翩公子,近處一瞧,卻臉色黑黃,想必是風吹日曬,日夜操勞所緻,他素來不辜負賢能者,便道:“你枉讀聖賢書,連‘能者多勞’、‘達則兼濟天下’也不知?你也别眼饞那兩個建功立業!他們兩個出身寒門,就是要博個功名而效死沙場。你出身幽州大族,難道也将一身交付征伐?出為将領,若敗了自然是賠盡身家性命;便是勝了,看着風光無限,可是真正的權柄卻并不在武人手中。你沒見,凡是有些軍功起家得了大富貴的,便立時想着跻身朝堂,參議政事?”
孟良見邵璟句句良言,忙躬身回道:“都督教訓的是。”
“陸家的事怎麼樣了?”邵璟輕描淡寫地問道。
孟良便從這輕描淡寫中獲得了來自邵璟的信任,剪滅陸氏一族這等大事,邵璟都仿佛不上心似的,這便是信他能夠獨立處理好。
孟良心下感激,道:“早幾日我便按照都督吩咐布置好了。如今這陸氏雖在涼州多處都有人,然最重要的隻在姑臧、宣武兩處,我們的人早就監視的死死的。部署的兵力也足以剿滅他們,為怕夜長夢多,今夜便全力圍剿。宣武的我派了三百騎兵,姑臧的我親自帶人去,多用步兵,騎兵隻用一百即可。”
邵璟聽了,十分放心,便擺擺手道:“你也不必将細節一一詳述,我隻等你的結果。我再給你一百人做後備,随時接應你。”
孟良稱諾,又道:“想必這陸氏也翻不出什麼花來,李酉那老奸巨猾的,早就瞧出端倪來了,所以今日才來求見都督,以示立場。所有姑臧豪族,絕對不會出手相助陸氏。隻怕将來掃滅餘黨時,根本都用不到我們的人。”
邵璟聽了,隻點點頭,又道:“如今已經入冬,待忙完了手頭事,我便再請入京述職,到時候所有事都落在你身上,你定要維持穩定才是。”
孟良一愣,道:“不是天子特意下诏,說是非常之時,不令刺史入京述職嗎?”
邵璟搖頭歎道:“這每年冬日入京述職乃是慣例,便是天子特命,也得想法子再請述職。近日朝中有人彈劾我,雖然我兄長已經面見天子,将郭娘子的事都推在沈偃身上,可我到底還得走一趟。如今我們在涼州行事太過,動了太多人的利益,眼下這陸氏便是海西侯的人,我和海西侯……你是知道的。如此看來,唯有天子壓服,不受掣肘,方能成事。”
“都督這一番作為,再加上眼看着沈偃伐戎與秦沖剿匪将有成就,他們必然不敢如何。且陛下既然數次擱置對都督的彈劾,必然是全力信重都督。”孟良說出了自己的見地。
“你雖說的沒錯,但涼州這些人未必如表面那樣老實。不過是迫于形勢,不敢悖逆罷了。況且明年你我便要在這涼州興修水利,改革整合屯田營,甚至于将來還要清查人口,度量土地,樁樁件件都是得罪人的事。若無陛下支持,哪裡能動得了?”
說到這裡,邵璟頓了一頓,又面有憂色,向孟良道:“而天子之心,天威難測,我們不可不察。陛下酷愛天馬,除今日李酉所獻的挑選幾匹上好的外,過兩日你和常樂一同再訪幾匹,湊齊了雙十之數,我帶着入京。天子開顔,若見我忠心耿耿,多少彈劾都不是事。你我要做大事,便要為大展手腳開辟天地。你也要處處小心,他們彈劾不動我,便會想辦法從我身邊的人入手。你隻要記得小節無妨,大節無虧,關聯人事權要處要格外機敏小心即可。便是有些小失誤,我自會替你料理。”
孟良屏息凝神,潛心聽教,隻覺自己到底沒跟錯人。邵璟對于看重的賢能,既肯給機會,調教起來也不吝心思。他從幽州來,格局有限,隻要學上一星半點,便能遊刃有餘。
邵璟知道孟良晚上有大動作,也不留他,隻命他速速回去,确保萬無一失。
将萬事理清,邵璟才得一晌喘息,遙遙見了郭霁猶在棋局前沉思,時或走上幾步棋,便悄然走到她身後去。
邵璟瞧了半日,見她一籌莫展,便笑道:“阿兕,這殘局如何?是不是夠你參悟上幾日的?”
郭霁被驚了一跳,回頭見邵璟滿含笑意,便點頭回笑道:“的确如都督所言,都督這自博之局,城府之深、見機之神,竟不下于兩高手互博。”
邵璟聽了,頗為愉悅,快意大笑,随即又道:“我這棋局,你一時也解不開。待我哪日閑了,教你便是。如今你且棄了這棋局,陪我外面走走。”
郭霁卻忘了此時身在姑臧,還道是在雍都,便道:“一會天就黑了,若遇宵禁……”
話才說了一半,忽然想起這裡并不是雍都,也不是關中和中原的重要城邑,是不宵禁的。
“走吧,今日應付李酉,實在費神,出去消散消散。”邵璟說着又吩咐常樂悄悄安排幾個府丁着了百姓衣服,暗中跟去,别的一概不必準備。
郭霁見他雖看着豐神闊朗,實則面容憔悴,便不再說話,隻略攏了攏發髻,披了外袍,等着邵璟安排好了,便一同出門去。
這姑臧城果然是商貿往來之樞紐,雖整個涼州遭遇戰亂,其間繁華稍減,然也堪稱阜盛。
火樹銀花,燈燭如星,酒樓食肆,歌舞絲竹,東去西來之商賈,中土域外之樂伎,绫羅綢緞、精美瓷器、珠翠寶石、中外美食、百戲雜耍……令人目不暇接,好不興盛熱鬧。設若是在雍都城,這永夜華燈隻有上元佳節才有。
二人漫無目的地遊賞,不禁歡愉欣欣、如癡如醉。
夜風習習,卻因人聲喧沸而不覺冬日寒冷。要了兩份馎饦,二人就地坐在街邊胡凳上大快朵頤,竟有了歲月靜好的錯覺。
“阿兕,我知道你不願局促家中。等我述職回來,便帶着你到處走走。我不在這裡的日子,你不可輕易出門,且忍耐着,待我回來。”
郭霁正一口馎饦在口,忽聞邵璟說要離去——雖說是入京述職,不過數月便歸,然她自流配涼州以來,全靠他眷顧方得安生清淨之所——于是一陣眷戀難舍之情湧上心頭,那馎饦含在口中,便咽不下去了。
然她到底不肯露出形色來,勉強吞咽了口中之食,也咽下了不舍,隻瞧了夜色中安坐進食的邵璟一眼,便語氣淡然道:“阿兄路上萬千珍重,我在這裡等你。”
邵璟也并沒有立時便入京述職,他又等了一個月才踏上返京的風雪之路。
這一個月間,孟良奉命布局剪滅陸氏。武威、張掖二郡的豪族并郡縣之長皆見識了新任刺史的雷霆手段,于是紛紛告發陸氏一族的不法,又争先恐後地請求率自己的私人部曲去讨滅陸氏一黨的殘餘勢力。這差事最終落在了永固錢氏之孫與李酉之侄身上,他們不遺餘力,因功受賞。
同時秦沖剿賊略有小成,端了幾個匪窩子,其中還有兩個乃是十分頑固兇殘的知名盜匪。然後他将首惡及其家屬并在官在吏而包庇窩藏者全數捕系,又搜羅了匪首往日與衆豪族的書信往來,快馬加鞭地交到邵璟手中。邵璟便以刺史府文書昭告全城,公開斬首首惡及包庇官吏,其家婦孺皆罰為官奴,以儆效尤,整個涼州聞知大為震恐。
那些非在官吏而與匪盜有書信往來的,正暗自戰栗,卻又聽聞邵璟将那些書信公開付之一炬,并說除首惡外,餘者不辦,往日與賊匪暗通款曲的,不過是為了保其家人不得已而為之,亦一概不問。然若他日再查出,當與首惡同罪,絕不姑息。
而脅從的盜匪一部分納入新屯田中,精壯則選為涼州都督軍士卒,非但免于懲罰,可分得土地,并免賦稅三年。
一時盜賊氣焰消減,而涼州都督軍漸漸壯大。
敦煌戰事正酣,沈偃不負衆望,僅一月有餘便解了敦煌縣之圍,這一戰令敦煌守軍心折仰慕,于是他又趁勢聯合敦煌各縣各重鎮守軍與西戎軍大戰于馬鬃山下,一戰而潰西戎大軍。此後他倏忽開阖,神出鬼沒,漸漸包圍仍在西戎手中的兩縣,又時時襲擾北邊的西戎援軍,一時間,敦煌局勢大好。
騰出手來的孟良奉命勘察耕地,墾荒種糧,漸漸改革屯田法,以圖保障前方糧草。
李氏一族既與邵璟達成一緻,又知邵璟即将回京述職,知道機不可失,忙借出家中儲糧,以備軍需。餘者豪族見了,紛紛效仿。在這青黃不接之際,糧草暫得保障。
邵璟當然知道李酉的意圖,雖顧着武威郡太守的面子,不便擅動李酉職務,但卻任命其十六歲的長子李任為刺史府主簿,此時便攜其一同入京。
臨行前,邵璟便将郭霁交托給孟良,令其閑暇時多加照拂。
郭霁倒也不如何孤寂,隻日日獨處偏院,整理邵璟搜羅的書籍。雖簡牍書卷散佚脫落,不堪成文,整理起來十分繁瑣,然她自幼蒙教,從前怠惰無成,如今殺下心來,非但書籍梳理得有模有樣,自己也獲益匪淺。
她一面心無旁骛安于理書,一面等待邵璟歸來。這一等,便到了來年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