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聽罷,知道自己還沒說到點子上,思索半日,側過臉笑向邵璟道:“我知道了,不但這韓侯是看李酉的面子,就連阿兄也是為了給李酉臉面,所以才特意擡舉這琉璃娘子的。隻是這韓侯,僅是為了李酉的話,犯不上損了名譽跟趙忠搶女人,還得罪了趙家。他是為了什麼呢?”
“你别拉上我,什麼李酉、韓侯的與我無關。”邵璟笑道。
郭霁也不理會他的打岔,忽然一拍手,道:“一個地方豪強,就算實力雄厚,也還夠不上讓韓侯費心。韓侯自然是為了向你示好,李酉不過是順手的人情。”
邵璟聽了微笑不語,半日方道:“你隻猜對了一半,韓侯不僅僅是為了與我結交。其實他是在與梁王和趙家劃清界限。”
郭霁又不解了,道:“怎麼又與梁王相幹?”
“自悖逆庶人謀逆而死之後,儲君之争再次掀起。朝廷各方勢力,都忙着黨同伐異。梁王勢單力薄,便與趙貴人之家暗中往來,結成同盟。如今趙貴人榮寵更在城陽王之母梁貴人之上,趙氏一門,可謂炙手可熱。”
“那就更奇怪了,如今趙家氣焰正盛,韓侯完全不必明着得罪了他們。”
“韓侯得罪趙家,并非從今日開始,從拒婚趙氏女就開始了。韓侯蟄伏多年,一鳴驚人,如今怎肯錯過了這下注的時機?”
郭霁思緒紛飛,一時想起邵璟任由他們相争而不插手;一時想起邵璟故意将那絕色美人“琉璃娘子”指給韓懿;一時又想起适才他說贈送良馬時,贈韓懿兩匹,而趙忠卻隻得一匹……
“其實他們兩廂相鬥,我也樂見其成。免得他們回去衆口一詞,緻使朝中疑我,那麼涼州的事就會處處掣肘。無論是改制屯田、墾荒水利還是掌控全軍、布局人事與政務,我們将舉步維艱。”
邵璟目光深長,遙望天空,既像是告訴郭霁,又像是自言自語。
郭霁見他一心謀劃全局,不惜斂了性情處處權衡,心中感佩,道:“我隻擔心趙氏因此記恨你,若這趙忠返京後以使者身份誣陷你,可如何是好?”
邵璟聞言,瞥了郭霁一眼,笑容滿面,道:“你倒知道關心我了,隻是不在點子上。”
見郭霁一頭霧水,邵璟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若是回去的及時,剛好趕上趙忠來興師問罪。”
郭霁忽想起适才孫邑說到孟良将雙方的人都扣下了,便跟上去道:“那你與孟參軍不是不勝其擾?”
“既然接了爛攤子,哪能怕紛擾呢?”邵璟命人牽上贈予郭霁的白馬一同帶到刺史府,又回頭向郭霁道:“趙家出身賤籍,以外戚之身得志,得罪的人太多了,你盡可以等着他家傾覆。隻是如今尚需忍耐。國無儲貳,陛下之心不可測,權衡之下,趙家還是有用的棋子,如今舍棄不得。而韓懿看似纨绔風流,實則深藏鋒芒。自從平定悖逆庶人有功後,也深得天子信重,你别覺得他花天酒地的,那都是迷惑人的煙霧。他的人早就悄悄在各地暗訪我們在涼州的事——這也是天子為何派他來此。誰不知趙忠平庸無能?誰是材力堪用的,誰是牽制敲打的,在上位者又怎會不知?”
郭霁迎着晚來北風,心下清明,笑道:“我明白了,趙氏、梁氏、公孫氏、韓侯……還有你都是棋子,就連我們郭氏也是棋子——隻不過是棄子罷了。陛下雖信你重你,雖寵趙氏用趙氏,卻斷不能看着任何一枚棋子不在平衡之内。你們鬧得越歡,陛下越放心!”
“呵,小女子不可小觑啊。”
邵璟笑着騎上馬,揚鞭而去。
到了刺史府門前,他下了馬,臨入門時又回顧郭霁道:“韓侯曾經找過你。”
郭霁心下驚奇,不由停下腳步,道:“他找我做什麼?我與他從無瓜葛。”
邵璟道:“他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若是有意,我便安排你見他一見。”
郭霁垂眸道:“前塵往事,不堪回首。雖有故人垂憐,可我如此境遇,實不願面對故舊,阿兄替我回絕了吧。若是非要個答複,便請阿兄代我寄言,隻說‘一身患難,心如止水’。”
邵璟似笑非笑,道:“你不問一問故人是誰嗎?”
郭霁搖了搖頭,道:“我孑然一身,飄如飛蓬。不管是哪個故人,皆有似錦前程。身份雲泥,天地不同,何必糾葛?”
邵璟點點頭,道:“你倒是個明白人。”
郭霁再不言語,跟着他便從邊門進了刺史府。邵璟親自送她回了居所,便聽人回報說“假中郎将趙忠來了”。
邵璟點頭,似有所歎,似有所笑,仿佛一切皆如所料。
告别之際,邵璟忽又叫住了郭霁,道:“韓侯日前宴上曾言,梁武從定南蠻有功,現入虎贲軍為虎贲中郎,主宮殿侍衛。因軍功封關内侯,下月與永安縣主大婚。”
郭霁聽了,心下茫然,臉色不變,仿佛極有閑情逸緻似的,談笑評點道:“這梁武雖然有功,然遠不及阿兄,離封侯隻怕有十萬八千裡呢。到底是要尚公主,迹遇又自不同。我曾與他有數面之緣,也算舊相識,故人青雲直上,實在可喜可賀。”
這話要是說給别人聽,或許還蒙的過去,可是邵璟對于二人關系卻是知情的。
他知她面上越平靜,心中就越摧折,便道:“這梁武也實屬無奈,自與永安縣主定婚約後,忽然就消失了。後來外人才知他被家人綁着去了蠻瘴之地,跟随平南将軍征讨南蠻叛亂。如今功成歸來,可是梁家看着風光,實則危機四伏……陛下因立儲遲疑未決,對梁家态度晦澀不明。又兼趙貴人有封後之議,而趙氏豪橫,梁貴人與城陽王處境微妙。稍有不慎,便有他日之患。為今之計,梁武與永安縣主聯姻,方可解燃眉之急。”
“你不必說!我都知道!”郭霁猛然擡頭,目光冷冽而躲閃,道:“你對我說這個做什麼?”
邵璟見她如此,隻好歎息離去,前堂還有趙忠的事亟待解決,他也無暇顧及郭霁。去了前堂,見了趙忠,那趙忠便氣勢洶洶地控訴孟良抓了他的人,如今也不知關在哪裡等事。
邵璟自然佯作不知此事,又故意呵命家仆去将孟良召來問話。他那些家仆,個個都是關于周旋的,喬張做緻地出去溜了一圈,回來隻說孟參軍黃昏時候出城,往赴連城巡視城防營建去了。
趙忠又譴責韓侯縱容奴仆欺壓他的家仆等,邵璟隻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的,面子上勸谏幾句便打發了去。
趙忠起初還隻道邵璟終于與他“假以辭色”,回去經門客提醒,才知那邵璟就是故意地推脫,更護着韓懿,不禁心下暗恨,于是百般搜羅邵璟“不法”之事,回去當參奏于天子前,以雪今日之恥。
而郭霁自邵璟離去後,渾渾噩噩地入了門,誰想腳下虛浮,一跤絆倒在門檻上,狠狠摔在地上,半日沒起來。
侍女們都吓了個半死,忙着攙扶到床榻上去,就要報知邵璟,卻被郭霁攔住了。
“你們别毛毛躁躁的,刺史尚有公務在身,日夜不得休息,哪裡能為這點小事去煩他?”
“可是……”
“我不過是今日騎馬累的,睡一覺就好了。你們這樣忙忙地當做大事回報,小心常執事說你們沒輕重,不知體諒刺史。”
好容易說服侍女,勉強用了飧食,她一個人悶悶地躺下,也并不覺得如何心痛,隻是睡不着。
到了中夜時分,月華如水,寒光四射,照得室内通明。
她想起往事,想起梁武寄來的親筆歌詩裡“世間何如苦,天上參與商”的聲聲訴說,想起他說“你該尋個志同道合的,凡他能到的地方,你都能到。凡他所有的自由,你都能得”;想起他說的“郭霁,你還不明白嗎?我梁武,愛慕你許久了”……
想起那長夜的溫暖篝火和溫暖眼神,想起衆人叢中雖默默無言卻心有靈犀……
郭霁輾轉無眠,抱膝而坐,隻覺得胸中一團氣血翻攪不止,忽一口腥甜再也壓不住,湧了出來……
她低頭一看,皎皎月光下,素色錦被上,赤色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