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郭霁也無喜憂之色,照舊一派平靜。隻是近來天風呼嘯,酷冷異常,她日常深居簡出,隻以為邵璟整理簡冊書籍為務。偶爾累了,便獨自去邵璟的廄馬園中騎乘一番,消散之後便即返回。
她大約二十餘日不見外人,甚至連邵璟、孟良等也不得見。邵璟趁着深冬農閑且土地僵硬,河池冰封,不得興修水利之際,與石玄等人一道外出勘察地形河湖等,以便天氣略略回暖時,好引水治河,改善農田灌溉,亦可興起水産或水運。因此邵璟雖偶回姑臧城,卻又要應酬使者并地方官吏豪族,等回到刺史府時,常常都是深夜。
郭霁也不是全然沒見過邵璟,有幾個夜晚,她前往邵璟書房取放書籍時,也見過邵璟起居室窗上的燈影。
有時遇到送夕食酒水的常樂,也會問問邵璟猶未歇息等語。
那常樂便努努嘴說“已有十數日都是夜半入睡,淩晨即起,有時不過一夜才睡個把時辰”,又說“近來我們郎君日漸消瘦,如此下去真吃不消,若是縣主知道了不知該如何心疼,我們縣主就這一個兒子,别無兒女,仲郎心系國事,不知愛惜自身,令縣主傷心”等。
郭霁隻點點頭,并不多言,隻問:“常執事何時起跟的你們郎君?”
常樂一聽這個,頓時來了精神,道:“我們常氏合家曆代皆是東海郡王家奴,因侍奉謹慎、忠心不二,在主君面前也有幾分臉面。東海郡王幾個兒女中最疼清平縣主,後來清平縣主嫁于我們家阿郎時,便将我父親并叔父這兩家給縣主做了陪嫁。我父親共有五個兒子,蒙縣主恩典,都有體面差事。我是第五個,隻比郎君小了三歲,縣主見我有幾分勤勉伶俐,從五六歲起便指給我們仲郎了。如今算來也有二十載了。”
“原來如此,怪道你們仲郎到哪裡都帶着你呢。”
“郭娘子這話算說對了,别說是在京中,放外州刺史,就是沙場征戰我也跟着我們仲郎見識過幾回了。要說我們仲郎也是個奇異的,他自小錦衣玉食的,我們縣主隻此一子,磕一下都要懊惱好幾天,跟着的婢仆阿嬷們都少不得誡斥一番。我們郎君自小便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在太後與陛下面前也敢作敢當,從不畏葸。後來也學了些貴家公子的浪蕩縱情,隻是自從先娘子……”常樂說到此處,忽然神色一變,頓住了口,但他是個機敏的,随即順勢笑道:“然誰能想到我們仲郎如今如此成器呢?你看他平日斯文深沉,上了戰場,非但能指揮若定、恩威并用,亦有萬夫不當之勇。”
郭霁聽罷,颔首笑道:“那是自然,廣武侯當初便以骁勇善戰聞名于世,自是虎父無犬子。”
常樂聽罷呵呵笑道:“娘子還别說,廣武侯這幾個兒子個個了不得。除四娘子因喪母而承歡膝下外,我們縣主不常親近廣武侯别的子女,然偶或談起另外五位公子,也深為服氣。隻是令老家主和縣主沒想到的是,我們仲郎竟如此出類拔萃。從前有些奇人異士,見了仲郎後,都說将來功勳必然勝過乃父。”
郭霁便沉吟道:“世上無易登之山嶽,亦無易成之建樹。你們仲郎雖天資英敏異常,可也要經宵衣旰食之勞,浴血奮戰之苦。然功業畢竟是終身之事,正如登山不知休憩必定中途疲敝,功業若急了,也要損毀身體心神,反不能功業長久。”
常樂覺得有理,連連點頭,道:“到底郭娘子會言談,能說理,我一會見了我們郎君便将這話轉述。改日娘子若見了郎君,也要勸勸。若說得我們郎君愛惜身體,不但于我們這些左右侍奉之人有恩惠,便是縣主也感激。”
郭霁便道:“快去吧,别讓你們仲郎餓着了。”
常樂轉身欲去,忽回頭道:“娘子隻說我們仲郎不知愛惜身體之弊,可為何也夜半不眠,終日孜孜不倦?娘子年少,青春正長,何事不能待以時日?可别弄壞了身子,緻使終身遺憾。”
郭霁便笑了,這常樂之所以能夠得邵璟愛重,大抵是因能推己及人。如是他能得邵璟結交相與之人稱贊,也能與市井之民相善為好。
郭霁倒想着好好勸勸邵璟,可是一連數日夜沒見到,便隻好作罷,隻将心思放在邵璟的書籍上。
邵璟巡行或遊曆,無論是公私,都有抽空作筆記的習慣。而這些筆記多半皆是夜晚公務之餘所做,難免淩亂。莫說自己潦草難辨,且時常章句倒置、順序錯位。郭霁便反複翻閱審讀這些筆記,加以梳理潤色、拆分章卷,謄錄抄寫,編纂成冊。為方便邵璟取閱,她又編出文章目錄以及審閱清單。
那一日陰風悲旋,長空浩蕩,郭霁将邵璟自入涼州以來所書筆記,堪堪整理成序,正工工整整謄寫其中所記重點關要之事,忽一眼瞥見有一殘簡上記着寥寥數語,字迹不甚工整,言辭亦甚不走心似的,隻是其中一句話卻記了兩次。
顯然這是邵璟無意識的記錄,然而無意識的反複書寫,難道不就是心中反複思量之事嗎?
她拾起殘簡,仔細端詳,上書一行沒頭沒尾的小字:永固錢氏漢陽流馬苑永固錢氏
她便努力回想曾經聽邵璟與孟良、秦沖等親信關于永固錢氏及漢陽流馬苑的片言隻語,雖不能全然懂得,卻也大概知道邵璟的意圖。于是她便在清單上寫下自己在永固所見所聞:
永固錢氏,自前朝由朔方郡遷入。其時豪傑并起,群盜為亂,無暇顧及北狄而狄人漸漸成勢,内外勾結,掠奪邊民。朔方郡有都尉貪酷挾私,裡通狄人。錢氏之子頗有肝膽,遂殺都尉而逃至永固,以豪俠聞于當時……逮奉聖朝,子孫繁茂,迄今分為八房。積累數代之經營,遂漸漸崛起。田畝難計,馬畜彌山,家财不可計數,遂城一方之豪傑。其中子弟多英豪,雖未有入為京官者,而河西郡縣邊軍中各有其家子弟為吏,更遠結權貴,漸趨豪橫,鄉裡側目。
餘自春至夏,流連永固,見其家富庶強悍不下京城世家。一呼而各鄉縣之長老豪傑皆至,設宴則往來俱是當地官吏顯達。結姻親與豪強,根深蒂固,交内外之商賈,聚斂無數。并府丁守備森嚴,門客士子拱衛,竟如鐵桶,非陸氏等驕奢之家可比。
其家主待人親善而内禀剛毅,雖年逾古稀,實為俊傑。其有十三子,成年其六。其嫡長賢能,頗能任事,主持族中事,衆望所歸,堪為繼嗣。一嫡孫,不過二十許,家主寶愛之。又庶長子,年三十有餘,然此子沉穩練達,甚得其父愛重,親戚門客亦多與之相善。然其母微賤,無母族之勢可倚……是此亦憂,彼亦憂,英雄亦難決斷……
她一氣寫成,不待潤色,因覺手指僵冷,于是擱筆,向火爐上烘了手,便命人拿了箱籠,裝好卷冊,好送去邵璟那裡。
又瞧着婢女們一卷卷碼好了簡冊,三四個人一齊将箱籠擡出,便換了衣裳,說要出去透透氣。
其中一個婢女便道:“附近梅園的梅花開了,比往年都盛,娘子該去遊賞才是。”
郭霁聽了便起了興緻,見天色尚早,便立即套車前往。隻是才出了前街便被攔了車。外面正嘈雜之間,郭霁掀開車簾,卻見攔車的人是田采,便喝止了衆人。
隻見那田采披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棉裘,臉色酡紅,嘴唇卻發白,顯然是冷的。
“郭娘子,我等你許多天了,好容易等到你。”
“那怎麼不去……”
說出一半的話就此停在那裡,郭霁忽然想起,田采其實并不知她在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