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可是刺史府守備森嚴,無論如何我都進不去。”
郭霁忽然明白,原來田采是知道的,她不由問道:“你怎麼……”
田采之所以是今日的田采,必然有其過人之處,她是富商之女,耳濡目染皆是益利算計、往來買賣,她經曆生死患難,見慣人世之艱辛,早練就了靈敏嗅覺與洞察之明,懂得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與勢謀取财富與未來。
她當然、必定會有辦法知道郭霁在哪裡——想到此處,郭霁便覺得自己問的多餘。
田采卻迎着寒風,揚起面孔,嫣然一笑,道:“郭娘子,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也不是有心要窺探你的私事。隻因那日你與我同往廣成舍,有人認出了你那輛馬車來自于刺史府。”
郭霁聽罷自嘲道:“我乘這車許久了,自謂極其隐秘,沒想到早被人窺知了。”
田采卻搖搖手道:“那倒不是,察覺那輛馬車的人乃是能出入刺史府的人,曾見過這輛馬車。可是他并不知其中坐的是你,隻是奇怪刺史的車停在院中,為何街邊尚有一輛,便胡亂猜測一番。但是我在旁邊聽了,卻知道了你的底細。但是你放心,我絕無外傳。”
郭霁恍然,這樣才算合情合理,便伸手去拉田采的手臂,将她拉上馬車來,問道:“這樣寒天凍地的,你找我何事啊?”
田采使勁搓着手在手爐上烤火,道:“我想請你見一個人,請你做一件事。當然,不能白叫你做,謝禮自是豐厚的。”
田采說得興高采烈,可郭霁卻犯了難,她此時還是官婢身份。雖然官婢入達官貴人府中成為私婢的事不在少數,若果真被察知她藏在邵璟家中,不過說個謊,推在沈偃身上,隻說是沈偃送給邵璟的而邵璟并不知情。可是最怕有心人起了居心,惹起麻煩。
田采似乎也瞧出來了,熱情冷淡下來,便不無遺憾似的道:“其實那人也不求你什麼,不過是想讓你教個女子雍都禮儀。且那人謝禮之厚令人咂舌。可惜我不懂,若我能教的話,自然回去賺那好大一筆資财。”
郭霁沉吟半日,方搖搖頭道:“錢财還是其次。”
田采頓時灰心喪氣地,道:“那人還說我若能說動你,她家的一年裡一半的四季衣飾便交給我。若我能拿下她家的一半衣物,三年無饑餒了。”
郭霁心中一動,目光便落在田采身上,淡淡道:“到底是誰家?”
田采嗫喏半日,方道:“景芳裡夏娘子那裡。”
“夏娘子?”郭霁停了片刻,道:“難道是……”
見郭霁感興趣,田采頓時神采飛揚起來,答道:“對,就是我們那一日送氅衣的琉璃娘子的母親。可惜了,你定是因為怕人識穿了身份,躲在馬車裡不肯跟我進去,沒見着那琉璃娘子。那琉璃年方二八,正是女子雖美的年華,容色氣度俱佳,真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那日盛裝之下,竟将當日歌舞彈奏的數十樂伎比得黯然無光。她和那京城來的使者喚作韓侯的,端坐一處,竟是一對璧人。就連那位素來疏離冷淡的刺史,都禮贊有加,給足了風頭。聽說那位刺史——他既庇護你,必然你比我更知道,就連在雍都也未曾給樂籍女子如此顔面呢。”
若是郭霁不知情由的話,隻怕就信了她那些關于邵璟看重琉璃的話,可是她已然知道邵璟如此刻意推重那琉璃娘子,其實是給李酉面子。
但是田采并不知道,依舊興高采烈:“可是這琉璃再美,也是她母親千辛萬苦養出來的。她母親夏娘子聽說出身良家,然父兄獲罪,她受牽連成為官婢,入了樂籍。她年輕時亦是個舉世難得的美人,人稱‘夏姬’,說是堪比史上的禍國美人夏姬。如今她脫穎而出,人人都尊稱一聲“夏娘子”了。這夏娘子性子也最是個要強的。常說什麼‘羊居檻中,無非食草,終究命喪虎狼。狼行天下、虎嘯山林,非血肉不食,方為獸之強者’,又說什麼‘男子入朝當做相,從軍當求為帥,女子尊貴當賢良相夫,女子微賤當做群芳之王’。你聽聽,誰有這等見識,這等豪邁?我雖破落如此,免不了屈身低頭,心裡卻不曾服過誰,隻道世上女子皆是俗脂庸粉。可是到如今,除了你,我便隻服這位夏娘子,就是琉璃娘子我也隻覺其美,算不得敬佩。這位夏娘子叱咤多年,如今雖比不得從前,可風情不減當年,照樣周旋在涼州城中的富家男子之間,人人都要給她面子。若說容貌,她比琉璃娘子自是年老色衰,可風情與手段卻非琉璃娘子所比。她新創的妝容、所采的衣飾,一旦示人,便被争相模仿。郭家阿妹,我若是能得她青眼,此後上門找我做衣飾的隻怕踏破了門檻。”
郭霁想這田采果然是個能謀劃,敢施為的,一面謀劃着許身孟良,一面謀劃着金錢資财,一時間郭霁竟不知她到底想要什麼了。倒是這位夏娘子,雖是不入流的賤籍,聽着倒覺慷慨不屈,是個巾帼翹楚,令人悠然神往。
“這夏娘子是個深謀遠略的,嫌這涼州地界偏僻狹小,白白可惜了她女兒的好容顔,浪費了她一番心血。于是便想讓琉璃娘子将來到雍都去,說如此才不辱沒了。如今識得了個韓侯,雖不至有非分之想,卻更覺京華人物遠非徧小一隅可比的。卻知這琉璃娘子别的都好,唯獨當初沒機會習得京華禮儀。我便說起了一位患難之交深通雍都貴家禮儀。她們便起了意,百般央凂,又許了這等好處于我。我也是實在無法了才求到你。這偏僻涼州,哪有懂雍都禮儀之人呢?”田采沉默片刻,一雙嬌媚的眼睛,目光流轉,又如水般淌到了郭霁臉上,道:“我知道你如今身份微妙,顧及刺史,可此事自然做得隐秘,不會令人知道是刺史府的人。何況刺史嬖愛,必然不會怪罪你。你這副神情什麼意思?打量我不知道呢?我既知沈司馬為了你惠及于我,又親見薊城孟氏家的公子待你以禮,當初便猜出你必然與哪個大人物交情匪淺。那時我隻是疑惑,後來又在廣成舍見了那刺史,明明見到琉璃娘子天人之姿,卻隻推給了朝廷來的那個美男子使者。按說是個男人面對琉璃娘子那樣的絕色,便不可能不動心思。後來我想明白了,他定然是因有了你。”
聽得這一番說辭,郭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原來田采雖猜出了她受邵璟庇護,并不知她與邵璟真實關系。按說田采已知她是因為出身而受到故舊照拂方可保全,又見了她那日明确表示不肯為妾室的心思,但這并不妨礙田采猜測她與邵璟之間定然有男女之愛。
田采,或者世人,定然知道她是因為出身高貴而能結識邵璟,卻不肯相信男女之間能夠日久不生情,何況還是郭霁孤苦無依之時——在世人看來,因憐惜故舊之女而生情嬖愛才是常理。
至于郭霁的那些話——憤然不肯為妾之言,田采或許早就忘了。或者說即便還記得,也會以為是孟良的身份不配。換作出身更為高貴,職位更為顯耀,且又雄姿英發的邵璟,那就另當别論了。
郭霁既知如此,便于田采的誤解不再如那日憤激了。若是從前,她定然因愛惜在室女的聲名而反唇相譏,如今卻反而無心顧及。她心裡隻想着,不知那位夏娘子是何等人物。心中着實好奇,終于點了頭。
“我隻看你情面上去見見那位夏娘子,可未曾應許别的。”
郭霁終究謹慎,并未一口答應。可是這在田采而言,已是喜出望外。
因為她知道,這位夏娘子雖淪落賤籍,卻是個有見識的,堪稱當世奇女子。郭霁自然見過不少世家貴女,可未必見過這樣草莽之間雖一身荊棘,卻不失優雅的女子。
“那是自然,你随時可以抽身。誰敢強迫刺史看重的人啊!”
見田采仍是一味打趣,郭霁卻并不理會,便支開了邵璟派來跟從的人,隻教車夫驅車前往景芳裡去。
那車夫詫異地瞧了一眼,終于揚起馬鞭,“咻”的一聲,馬車便奔行在冬日午後寒風瑟瑟的空蕩長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