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像是高興,便又與錢豫傾談,一時談及農桑,一時又是新城規劃,并新研發的弓弩器械及練兵等事。
孟良一面附和着笑,一面低頭悄向郭霁道:“所謂良工,也是你那位田娘子。”
郭霁心中一動,想起田采的心願,便看向孟良,道:“你也瞧着這田娘子容貌才能過人,是個難得的?”
孟良聽罷,收了笑,鄭重道:“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并不願與此女相交過密。然她的确有幾分見識,既能相助涼州蠶桑之事,我也是欣賞的。”
郭霁便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這樣的女子倒是極為難得呢。我瞧你适才似乎有意于她,若是……”
孟良卻倏然變了臉色,淡淡道:“我還有些事要提醒刺史,失陪了。”
那孟良說罷便拂袖而去,郭霁做媒不成反受了孟良冷臉,不由紅了臉呆立當場,半日方緩過來,便隻好遠遠跟着邵璟等人。
邵璟雖應酬錢豫,卻也遊刃有餘,早瞧見這邊孟良撂下郭霁的情形,當即招手向郭霁道:“阿兕你來,我正與錢公子說起弓弩箭矢,要考校考校你的射術。”
郭霁忙堆起笑容上前道:“我不過學了幾分皮毛,原是玩的,哪裡敢班門弄斧?”
錢豫臉上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上下打量郭霁,道:“郭娘子一介女子,竟也懂射術?都督可别戲耍我一個鄉佬啊。”
邵璟見錢豫有趣,便看着郭霁道:“你今日須得好好發揮,可别讓錢公子冤枉我戲耍人啊。”
郭霁很是自知,當然知道她學的那點本事無法與眼前這小自小熟習騎射的男子相比,本要推脫的,然見邵璟眼色,便隻笑道:“使君人前吹噓,一會在錢公子面前現了眼可怪不得我。”
邵璟便朗聲笑道:“現了眼算我的,不過請錢公子一頓酒罷了。”
錢豫卻擺手道:“我不敢要都督的酒,若是都督許我一件事,便是日日請都督,仆亦甘心。”
邵璟似乎并不意外,道:“錢公子何時?但說無妨。”
錢豫便道:“我今日見了都督将這硖石一帶經營得好不興旺,也替永固百姓讨個情,張掖水草豐美,比之武威郡有過之而無不及,且交通縱橫,難可翻過祁連山到達西羌,北可過居延海通大漠,東接武威,西通敦煌、西域。更有黑水水系并漢陽大草灘。隻是近年因戰事而疏于水務,緻使田畝草野比之從前縮小不少。若都督允準我永固于這變革屯田之際,得以興修水務,并排除幹練良工勸課教導種桑織帛,乃我永固之幸。”
邵璟笑得意味不明,道:“此事是你的意思,還是老家主的意思?”
錢豫似是不假思索,道:“此乃家父與仆懷思已久之事。”
邵璟不道可否,向郭霁意味深長道:“今日錢公子之計,便在你手上了。”
郭霁道聲不敢,便随衆人下了高地,行了不到一裡路便至一處廣野,其間早有人擺好了各色弓弩箭矢,也有舊時樣式,也有新造自創。
其中早有身材精壯的良将頸卒等候多時,見邵璟等人來了,齊刷刷上前行禮,好不整齊。随後将各色武器一一演示,此間将士皆為精選,操練演武,敏捷精煉。一面演練一面從容加以解說,行事幹練而從容有餘。
錢豫有心,目不轉睛地細觀詳察,不覺連連稱歎。邵璟便從士卒手中接過一件新式臂弩,請錢豫試手。錢豫亦是個精于騎射的,早已計癢,當即以臂擎弩,調試準星,一雙眸子炯炯如鋒,慢慢貼向臂弩,其時目光與弩身、機擴皆成一線,隻聽嗖得一聲,那勁矢筆直射出,落在對面靶子上,正中靶心。
邵璟等人當即喝彩,而錢豫頗有志得意滿之态,情不自禁地把玩着臂弩,亦有豔羨之色。
邵璟見此,當即将臂弩贈予錢豫,錢豫歡喜不已,随即又有請郭霁賜教等語。
郭霁原本不通射術,不過覺得好玩,見父兄演射,便悄悄學了一點。自從當初在“武原”受邵璟之教後,很是勤學苦練了些時日。後經患難,本無意于此,然今經攻城之亂,親見箭矢如雨之狀,傷愈後閑來無事,便也随邵璟習練了幾日。
邵璟當然知道她的水平,若論真操實練,何嘗能讓錢豫看在眼裡,如今這樣,不過是噱頭罷了。既如此,她也隻能硬着頭皮上了。
好在邵璟知道她用不了弩,已經為她備好了輕巧的弓箭,又從旁親自教導輔助。她一箭射出,雖不中靶心,卻也緊緊愛着适才錢豫所射弩箭。這自然算不得什麼,可一個女子手上竟有這分功夫,錢豫也不得不另眼相看,當即要了那輕弓,拿在手上反複觀賞。
“當日郭娘子屈尊枉駕永固,言談風雅,舉止合宜,令我家中女眷人人稱羨。家祖母見了,好不歡喜,見娘子乃在室女裝扮,便想起我從弟十九郎尚未婚配,非要為娘子保媒拉纖的,我分說了半日,方令家祖母打消了這份癡想。當日我便知,娘子氣度不凡,非我等小戶人家所能匹配,當配都督這樣的英雄才是。如今又見娘子這等身手,可知我當日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
錢豫嘴上說着,卻拿眼瞧向邵璟,卻見邵璟隻一笑罷了。倒是郭霁聽了,默然垂手,似若不勝其羞。
邵璟見此,便笑着岔開話題,向郭霁道:“阿兕功夫見長了,隻是在錢公子面前确屬班門弄斧。既如此,少不得我認輸,要請錢公子酒了。”
錢豫見邵璟故意不提水務并植桑之事,便再次請求。邵璟聽罷,以手撫下颌,似若沉思。
當此之時,忽有親衛匆匆趕來,向邵璟叩拜回道:“扈從長命我飛馬回刺史,我們順藤摸瓜,在鸾鳥城那裡……”
那親衛一語未了,錢豫正搭弓比拟射箭,卻不妨手上一滑,箭矢便落在地上,那親衛便被打斷話頭,擡頭瞧了瞧,卻見眼前之人并未見過,當即轉向邵璟,意欲繼續回以急情。
邵璟卻揮了揮手,止了那親衛,向錢豫瞧了一眼,笑道:“你越來越長進了,沒看着我在這裡招待貴客嗎,就這樣一頭紮進來。這事我知道了,你晚些時候報與孟參軍便是。”
那親衛忙住了口,領命而去。
錢豫便笑着撿起落箭,笑道:“郭娘子這功為何如此之輕,我等用慣弩箭勁弓,竟有些滑不留手。難道是專為女子打造?”
邵璟瞧着他搖了搖頭,并未答言。孟良便上前道:“自然不是為女子打造,而是特意造出女子亦可輕易拉開的弓箭,是為便于騎兵攢射……”
孟良一遍說,一面比劃,錢豫既精騎射,自然一點就透,遂盛贊不已。此後一行人又巡查水渠修造之事,便返回硖石城宴飲,午後放散。
那錢豫飲醉,被随從扶着回了住處後。
孟良便上前,挨近邵璟,瞧着他趔趔趄趄漸行漸遠的背影,道:“如此情勢,他倒能開懷暢飲,的确個人物。”
邵璟猶自飲酒,随口道:“是不是個人物,今夜自見分曉。”
“使君覺得他會如何?”
邵璟放下酒爵,看向孟良,道:“今日你也見了,他是個識時務的。何況……就算他頑固不化,你自然有法子令他‘相時而動’。”
“使君放心,他是個聰明人。我們手中的物證人證,隻需露一點給他,足夠他下定決心了。”
邵璟點點頭,又招呼郭霁道:“你夾在清單裡的劄記我已看了,當日去永固城,當察知其家中事吧。”
郭霁自然知道邵璟想問什麼,便沉吟道:“我在他家住了數月,雖看不出明顯迹象,卻也瞧見些端倪。錢氏與當地各族數代通婚,現任主事錢業妻族乃是老家主極其看重的世交。這錢業的嫡子看着才加冠,為老家主看重,所有宴飲皆引在身側,極其珍視看重。就是錢業,似乎也極其仰仗自己這嫡子。我暗中觀察,卻隐隐覺得錢業實則更器重這位長子錢豫,适才阿兄也見了,這錢豫非但頗有豪邁之氣,且為人精細,周密深沉,可謂棟梁。他的母親,我也見過幾次,因出身微賤而為嫡室打壓,就連錢豫的姊妹也極看輕她。可是她卻能安之若素,且待人接物毫不遜色。這錢豫之妻,亦是精明強幹之輩。想必族中亦有明眼人,知道這錢豫之能不在乃祖乃父之下,因此族中兄弟似乎也各有表裡。”
邵璟聽罷,微妙含笑,向孟良道:“既如此,你便依計行事,無論如何,要拿下這個錢氏族中的‘棟梁’!”
郭霁不明白邵璟所謂的“拿下”是何意,然從今日種種看開,隐隐察覺當日“盜匪”疾攻硖石城,必然與永固錢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而邵璟似乎從這轟動一時的“攻城之變”中,找到了撬動錢氏的樞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