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漸軟,水漸輕,春已過半,溫和天氣。硖石城新址擇定,圖紙繪成。而等郭霁傷口完全愈合時,遠處高地上的新城已破土動工了。從敦煌及其餘各郡在此獲賞封地的士卒皆被征發建造城池,而得到土地的流民并原城中的百姓亦且早已開始墾荒春耕。因知将來可在此建宅耕作、生聚繁衍,因此不辭勞作,如火如荼。
硖石舊城房屋簡陋,又兼那夜大火燒毀屋舍。邵璟等人隻得将舊屋稍作修葺,暫得居住。而來援的将士已返回連城,留下來戍衛及建城的軍民,皆搭帳而居。如此情狀,難以區分内外,況為戍衛之便,邵璟與郭霁居住緊鄰,因此她日見他手下人往來,漸漸熟慣起來,尤其朱大等人,也算是患難相交。郭霁素來愛旁觀世間萬象,從前在雍都時最樂冷眼觀熱鬧街市。如今見了這軍中生涯與别處不同,無論是軍民開荒屯田,還是修渠植木,抑或是軍中将士衣食卧起、操練防戍,她身處其中,遠觀近處,不覺饒有興緻。一時間,反忘了飲食居處的簡陋與往來恩怨,欣欣然起來。
那日風和日麗,桃花已開,榆柳搖曳,正是融合天氣。曾經荒涼的硖石一帶,春氣盎然。
彼時邵璟正與孟良宴客,郭霁恰于門前過,遙見客為一個三十歲上的男子,雖不似雍都貴家男子的雍容如玉,卻身姿魁梧、腰背雄壯。雖隻見側顔,卻也見其直鼻寬口、闊額高顴,一雙星目,英氣逼人。此時方與邵璟談笑風生,很有幾分豪氣,不似此間衆人察言觀色、謹慎小心的樣子。郭霁遠遠瞧見,覺得面善,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不由駐足多看了兩眼。
誰知那人竟耳聰目明,察微洞悉,早瞥見門前女子,便起身向邵璟一揖,低聲說了句什麼,便先轉身走出門來。
“郭娘子别來無恙!”那人未等郭霁反應過來,先就笑容滿面地行禮厮見。
郭霁慌忙還禮,卻也趁着片刻之間的正面相見認出了此人竟是永固錢家的一位公子。
此人名喚錢豫,乃是如今錢氏家主長子長孫。如今錢氏家主年屆古稀,雖仍是公推的家族之長,然家族中的事務多半都已不再親自出面,皆放手給其長子錢業打理。這錢業也算是個人傑,事事皆井井有條,因此老家主也樂得頤養天年。
如今這錢豫,便是錢業的長子。當初郭霁到永固去,便是他的夫人帶着衆女眷出面迎接應酬。其餘男子雖也見過,卻并不相熟。這錢豫也不過打了個照面,然此人容貌不凡,郭霁如今一見之下,便記起來了。
“錢公子安好!去歲叨擾,未及緻謝。今日重逢,不勝之歡。”郭霁既認出來了,便從容緻謝。
“當日郭娘子屈尊枉駕,正是蓬門之幸。拙妻當日有幸伴遊承奉,頗感郭娘子風度,念念不忘。如今仆來姑臧,拙妻特備薄禮,轉托愚拙心意。改日當上門奉上,娘子毋棄。”
郭霁當日便領教了錢豫之妻的滴水不漏,今日又見錢豫行事言談不俗,便更加謹慎地應對。
邵璟瞧見此狀,便道:“錢公子意氣深厚,當日不過片函之請,為我照拂郭娘子,妥善周全。今日何其難得,雖身居殘敗舊城,市遠物稀,也當濁酒一杯,以盡心意。”
那錢豫不似别人虛應客氣,便朗聲拜謝:“世間人衆千萬,又有幾人能得邵都督杯酒之邀?‘彤管’之美,乃因美人相贈。延陵挂劍,乃重君子。是為天地之間,物因人貴。我等偏郡草莽,飲都督一杯酒,三生有幸!”
這錢豫看着英豪粗犷,言談卻意趣橫生,邵璟也不禁刮目相看,因見惠風和煦,春意融融,便道:“這硖石城從前風沙彌漫,難得春光如許,若蒙不棄,先同賞這幽僻春意,便當做歸來共飲時的下酒佐味如何?”
錢豫正想趁機觀察硖石城内外,見邵璟主動相邀,便欣然同意,正要與郭霁告别,卻見邵璟說郭霁因傷重而在城中悶了許久,遂攜其一同前往,郭霁自然樂意。
這錢豫聽聞郭霁曾受傷,大為吃驚,忙道:“仆受家父之命前來向都督言事,亦且候問都督并孟參軍等受擾之驚,卻不想娘子在此處,竟也受了傷?”
郭霁便笑着道:“些許小傷,已将養好了,不勞記挂。”
錢豫當即面色松弛下來,道:“如此甚好,郭娘子吉人天相,豈是那幾個毛賊能傷的了的?”
邵璟聽罷,笑道:“可不是幾個毛賊,不但裡應外合,而且器械精良,就連射進城來的箭頭上都是帶毒的,這哪裡是毛賊所能做到的——看着倒像是尋仇取命而來。”
“箭上帶毒?”錢豫神色沉重,道:“這是何等歹毒!何等狂妄!如今這都是什麼事呀,真是聞所未聞。都督乃是朝廷欽派,天子之使,他們也敢!”
“當初我來涼州時,朝中便謂兇險難測。我還不信,再三向他們保證不過一二不肖之徒作亂罷了。如今卻不得不信,這涼州果真是卧虎藏龍,前有陸氏通敵叛國、禍亂敦煌。如今更不知何方神聖攻城燒略,圖謀朝臣。”
與錢豫的凜然神色決然不同,邵璟說這話時卻隻挂着戲谑自嘲的笑容,話語也徐緩散淡。
錢豫聽罷,面色益發凝重,道:“賊人之氣焰,行事之惡劣,真乃令人發指!仆身為涼州子民,亦深覺汗顔。此人謀害朝廷命官,毀我河西聲譽,人人得而誅之!仆臨行時,家父有訓,命仆轉陳,都督若要讨賊,我永固錢氏甘為犬馬,任君驅馳!”
此時邵璟并不搭話,孟良卻上前笑道:“錢公子父子有心了,不久當請錢公并公子共同讨賊!”
錢豫臉色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變,遂又笑道:“都督及參軍果然雷霆手段,這才多久,便已知賊之所在。請都督并參軍放心,隻要一聲召喚,錢氏無不肝腦塗地!若事有急,今日我便自乘快馬,回永固把家中那幾個不成器的兄弟并折腿斷手的愚昧家仆都喊來湊數。”
孟良不由一笑,将目光轉向邵璟。
邵璟卻似乎不以為意,目光在錢豫臉上輕輕掠過,笑道:“永固錢氏,誠摯眷眷,某不勝感激。隻是今日本為遊春踏青,何苦說這些掃興的事敗壞興緻呢?”
錢豫便不再說話,笑着緻歉,道:“我本無才學,不解風雅,實在是個煞風景的,請諸君容諒。”
于是衆人登高,指點風景,遙見新城方築,初見規制。而大澤接天,漫無際涯,水網縱橫,直入北境。而渠岸一路蜿蜒,水渚點綴,桑柳成行。一望無垠的河灘草野并新耕播種的土地沿着汩汩清流蔓延向北。
錢豫不禁歎為觀止,驚問如此工程何以迅捷至此。孟良便娓娓告以炸石之法,最長不過半歲之功,便可遠達連城。
錢豫便連連咂舌,躬身向邵璟道:“都督橫掃敦煌、化育涼州,政通人和,惠及河西,般般件件,仆早已耳熟能詳。然百聞不如一見,今日親眼所見,方知都督與孟參軍開山治水,延及子孫後代,涼州有幸,福祚匪淺。都督之德,功業通神!”
邵璟聽罷,卻隻一笑,道:“錢公子此言差矣,為臣子者職守一方,略有小成,不過是受命天子,庶竭驽鈍罷了,誰敢居功自炫,天所不容。況此事不過剛剛開始,算不得功業,他日涼州屯戍既成,彼時全涼之民,方知天子恩澤萬裡!”
錢豫聽罷,目光微微一垂,便忙道狹隘,深愧都督之襟懷等語,又頌天子之德,上通于天等語。
而郭霁遠遠瞧見,卻不由蹙眉深思,邵璟确為天子眷顧親信,然依他本性,卻從不屑似一般臣子那樣公然稱功頌德的,今日為何一反常态。正百思不得其解,回頭卻見孟良在她身旁幾尺處,瞧着她笑得意味深長,隻好收起揣摩,報以一笑。
“沿河這些桑柳是移植的?隻怕明年便可采桑吐絲織布了。”郭霁低聲向孟良道。
“是刺史特意從漢陽郡運來的。”
“漢陽郡?那可是跨山隔水,不遠千裡。”郭霁詫異,略一思忖,更壓低了些聲音笑道:“花費可少不了。”
孟良便苦笑道:“那自然少不了,要說我們這位刺史,确是做大事的,無論是征戰還是工程,皆不吝錢财,不惜氣力。我攢了大半年的财物,方入府庫,便讓他掏去了過半。若說這事,也都拜你那位‘生死之交’所賜。”
“什麼生死之交?”郭霁一頭霧水,瞧了瞧孟良,忽然明白過來,“難道是田娘子?”
“不是她在刺史面前說什麼蜀錦貴比黃金,吳絲魯缟獲益天下,我們大可緩緩行事。雖說慢些,然可省些花費。如今可倒好,刺史自離梅園後,便托人飛馬入京,沿途累死了好幾匹馬,不知怎麼竟從司農那裡弄出了近十年來絲綢布帛的稅收,千裡迢迢地抄了來。這一看不得了,非要不惜代價從别處移樹。我好說歹說都不行,到底依了他才行。若不是我攔着竟異想天開從關中移種呢。”
郭霁不由笑道:“想不到這田娘子竟有這等本事,給你出了這樣難題,從前是我小瞧她了。”
郭霁這一笑,竟引得邵璟并錢豫遙相側目。
邵璟含笑問道:“什麼事這樣樂?”
孟良不等郭霁答言,便道:“我這裡正說使君不遠千裡從漢陽郡移植桑樹,難為死我了,郭娘子聽了非但不憐憫我辛苦,反倒笑呢。”
邵璟便高聲道:“你瞧瞧,這孟大樣樣都好,就是小氣了些。連小女子都笑話你。”
孟良便苦着臉抱怨道:“使君是不當家不知材米貴,做慣了貴家子弟,一張口就讓我拿出錢财來,難道錢财是大風刮來的?”
邵璟便笑着安撫道:“待我這蠶桑吐絲,織成錦緞,這錦緞不但可做衣料,還可做貨币,比之糧食錢币都便于運輸,屆時獲利不菲,你便知道它的好處了。告訴你吧,我連擅長織布的良工都找好了,教導涼州女子織成天下聞名的絲帛錦緞,定然不輸蜀錦吳絲!”
此時錢豫在旁邊靜聽,不由頻頻點頭,便瞧着沿水渠延伸向遠方的桑柳,仿佛綠雲彌漫了荒野,便指點道:“這麼多的桑樹,一旦成材,不止當下獲利,将來子孫後代亦無憂矣。都督高瞻遠矚,可敬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