硖石城本是開國之初收複河西時,為防戎狄而修建的一座邊塞舊堡。随着本朝疆域向北拓展,其防禦功能漸被新的城池堡壘取代,故而日久廢棄。
自邵璟受命涼州刺史,發奮作為,派遣秦沖剿賊北邊。大緻平定後,便尋到了前朝的連城舊址,并在舊址上新建了城池,以防戎狄,以通北塞。邵璟既受天子密诏,欲實行“新屯田”,清查河西土地人口。然要改革屯田、造冊民籍田宅,自然不能一上手就圖窮匕見,經考察後,拟定先在姑臧至連城一帶的荒地試行。因此自入涼州之日起,便提前布局。退敵敦煌的同時,早已着手從姑臧城南的谷水水系向北引水至連城。而硖石澤便是二者之間的一個關鍵要地,為此邵璟命孟良略加修繕舊城,原本不是為了軍事用途,隻打算遣少量軍士在此監管水澤的維護及水文測定等。
起初邵璟一行人出行,不過是一次例行巡察,從未想過竟會遇到如此蓄謀已久的夜襲,因此隻帶了部分親衛。到達硖石城時,硖石城的修繕尚未完工,尚有少量士卒駐紮,并民工數百。
可是當夜來襲的,竟有七八百人之多。雖然他們中混雜了盜匪,可邵璟一眼看出來敵久經訓練,所謂盜匪實為掩人耳目罷了。城中兵力不足,且毫無準備,起初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更兼敵方準備充分,竟于城中也精心安插了勇武士卒,裡應外合。
可是邵璟身經百戰,平生所曆兇險良多,很快便集結親衛并原先駐紮的士卒登城反撲。雖則士卒皆有以一當十之勇,奈何人數實在太少,難以防戍。因此他又連下三令,先命朱大之弟名喚朱六的前往對面山上放火将敵情傳遞出去,又急命孟良組織民夫守城,同時命朱大去解決城内之敵。
孟良那邊倒是十分順利,他素來極得人心,從前來巡察時善待民夫,且又帶着“守城有功,饋賞田宅”的承諾,民夫們個個踴躍争先。
可是朱大那邊卻出了狀況。他萬萬沒想到城中放火的人竟是如此兇悍勁敵,當時隻帶了六人,可謂兇險,賴他智勇雙全才得以險勝敵手。可是他自己卻受了重傷,而郭霁也被流矢所傷。
按照邵璟的預估,連城的援軍最遲第二日清晨便可到達,可是誰知竟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姗姗來遲,堪堪解了硖石城之圍。
其間多虧了邵璟所帶的皆是追随多年的百戰之士以及他精心訓教的私人衛士。當然更有朱氏兄弟這樣當慣了亡命之徒的豪傑舍命相博。
或者說此前石玄聽說邵璟等人要來,特意留下新研制的武器等待他前來試用查驗,因而尚未将武器運往連城,也算是天不絕人吧。
解圍之後,連城援軍将領前來回報,邵璟才知連城守軍聽聞硖石山着火,便探知涼州都督在硖石城被圍,迅速派出精銳來救。哪知路上遇到猛烈阻截,他們差點落入敵方陷阱,因此來晚了。
邵璟等人因此更加确信設計此次圍困的幕後主使,其意非在攻城。
一個小小的硖石城怎麼會引來如此周密的攻城?對方攻下城池意欲何為?即便攻下又能守得幾時?
若是來攻者乃是盜匪,在經過秦沖強勢剿滅後,何處盜匪竟有如此規模?其武器方陣又為何竟不下于正規軍,甚至在尋常的邊軍之上?若是果真是盜匪報複的話,為何不去攻打連城,卻來偷襲一座空城?
而城内的内應就更為可疑,他們混在民夫之中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們的主使者如何得知此處防衛薄弱而邵璟遲早要來呢?況内應日日與民夫為伍,怎麼會準确地獲知邵璟等人要休息的地方呢?
隻是他們沒想到當夜邵璟等人狂歡,三更天才回到住所,因此城外的人以為城内策應已經在約定的時候動手,便按約定時間攻城。若非如此,一旦邵璟等人沉沉入睡,城内策應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來襲,城外猛攻,便可在睡夢中殺人于無形。
聽着孟良與孫邑的分析,邵璟不禁冷笑:“他們可真看得起我邵璟,内有刺殺,外有攻城,這是不殺我邵璟誓不罷休啊!”
孫邑躬身道:“城裡的内應審過了,他們本是一群躲在山林的亡命徒,所知有限。隻說有人找到他們,許以重金,又以家人相挾,要他們混入城中刺殺一個人。他們也不知要刺殺的人是誰,隻是按照指事行事,餘下的一概不知。請都督示下,該當如何處置?”
邵璟聽罷,隻點頭道:“人是朱大拿下的,等我與他議定再裁決。城外的審出來什麼了嗎?”
孫邑為人極其謹慎,并不急着回答,沉吟片刻方道:“這些人很奇怪……雖說一同前來攻城,實則屬于三股力量。”
“臨時猝合?”邵璟眉頭微皺,不知是不信還是驚詫。
“也不能算是臨時猝合,但這三股力量之間此前并無交集,彼此也不相識。其中一股是養在一處莊園,以莊丁的形式日夜訓練,并不與外人接觸。還有一股則以盜匪身份盤踞山中。最後一股是一村之人——涼州地界,胡漢交錯,盜匪層出,甚或邊患頻發,因此許多大村落皆有鄉勇——這一村人便是以鄉勇身份隐藏的。可是他們起初并不知自己是别人豢養的死士,隻是二三年前忽來了個高人,指點他們訓練,且時常贈予财物,漸漸地他們便都信服此人,唯馬首是瞻。但是都督也見了,他們雖然臨時來攻,卻整齊劃一,協同配合。倒像是……倒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邵璟沉思不語,半日方問:“俘虜來的有多少人?”
孫邑道:“還有三百多人,其餘幾乎全部戰死,少數趁夜趁夜逃了。”
邵璟道:“等我們回姑臧的路上,他們若要逃走,就放掉一部分。”
孫邑遲疑了一下,道:“是不是要暗中派人蹑其蹤迹?可是對方主使必然狡詐,未必肯信他們。”
邵璟嗤的一笑:“沒有用的鷹犬,主人必然不養。若是令主人起了疑心的走狗,又會如何呢?”
孫邑立時明白過來,道:“屬下明白,這就去準備。”
孫邑去後,一直沉默的孟良便道:“城中毀壞嚴重,西北城牆也被攻塌了一塊,是不是盡快修補?”
邵璟瞧了連門都沒了的破屋四壁半日,忽釋然一笑,道:“不用修了。”
孟良吃了一驚,道:“為何……不修?硖石澤好容易修成了……”
“不修了,重建!”
孟良心思飛轉,不停揣測邵璟為何要建城,卻始終找不出建城的合理理由,遂問:“難道就為了這次夜襲?”
邵璟卻笑着起身拍了拍孟良的肩膀,道:“這次受困,你怎麼看?”
這問題太大太寬泛,孟良一時不知從何下手,但他也深知,這種看似大而無當的問話,實則是上官的考核,當然更是陳述自己觀點、勸谏上官的好機會。
他是個冷靜務實的,便道:“雖然遇襲被困極為兇險,可這是偶然發生,實在犯不上為此而建城。我們隻需此後加強防衛,并且……”
孟良的欲言又止,令邵璟起了想要聽聽他心思的想法,道:“此處隻有你我,但言無妨。”
孟良放了心,坦言道:“刺史來此巡查,并未大肆宣揚。為何賊人知道的這樣清楚?而且硖石城的用途、有無駐軍、刺史此行的情況,即便是刺史府和武威郡的官吏,也隻有少數幾人知情……”
“你是懷疑我們内部有人通賊?”
“若非如此,實在難以解釋種種疑惑。”
邵璟卻搖搖頭道:“如果是我身邊的人,他們就不會不知道我們在城中夤夜高會,一定會将攻城時間推後。而從城中内應放火的時間看,他們大概知情,卻無法傳遞出去。這樣看來,内奸是有的,但不在跟來的人中間。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追随我多年的親信,一向定居關中,與涼州人沒有瓜葛,很難被拉攏或要挾。說到底,還是姑臧城那邊出了問題。你放心,孫邑定會查出來的。”
“都督這樣說我便明白了,這氣勢洶洶的刺殺攻城,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新屯田法并重新清查戶籍人口的政令發布後,可見他們意在都督,更在抗法。”孟良沉思道:“可是都督确認田宅奴婢并減免賦稅之法,就連豪強都沒有怨言,那麼到底是誰呢?”
邵璟笑得冷淡,道:“雖然你我心中有所猜測,可還是等等吧,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孟良心知有理,便不糾結此事,當即接上此前話題,道:“我知道刺史痛恨如今之事,然城不必再建,隻略加修繕,支撐着監管硖石澤,數十年不會有問題。倒是該把錢财省出來,用在石先生研制的守城器械及弓弩改進上。昨日一試,果然防守嚴密,威力非凡。若涼州軍用上這樣的兵器,從此固若金湯。”
邵璟笑了笑,道:“你覺得我是因為痛恨被偷襲的狼狽才要建城?”
孟良被直接說破心思,大為尴尬,他身為下屬,自然不會出言不遜,然心中所想卻也的确如此。
“重建硖石城,當然不是為了我個人的狼狽。”邵璟笑道:“戎馬生涯,誰還沒個窘迫倉皇之時?”
孟良愕然,道:“那刺史是為了什麼?”
邵璟收了笑,鄭重問道:“如果這次被襲擊的是連城,會怎麼樣?”
孟良心中一凜,頓時霍然,明白了邵璟的意思:“重建硖石城是為了策應連城?”
邵璟颔首道:“連城孤懸在外,面臨戈壁大漠。若敵寇從外部攻來,自然沒什麼可擔憂的。就怕戎狄從别的地方插入連城後方,若援助不及時,連城補給不足,很難獨立支撐。”
“若是有硖石城作為策應,則不至于孤立無援。若有強敵來攻,二城便可相互守望。如此敵寇便不敢逡巡逗留。”孟良心中清明,便接上邵璟的話,解釋透徹。
邵璟見他這樣上道,便有意提攜,抽出一張地圖來,在簡陋的桌案前展開,負手而立,道:“你過來看看,若重建硖石城,選在哪裡為好?”
孟良瞧了半日,用手指了指,道:“選在高地。以免敵軍掘開硖石澤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