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的目光落在孟良臉上,似有探問,道:“可是高處無水源,若賊寇來犯,持久圍困,何處取水?”
孟良聽罷,頓時吓得一個激靈,汗出浃背,遂沉心靜氣,參研許久方道:“那便建在上遊從谷水引來的兩條水側。譬如這一處,地勢較高,如果可以的話還可以人為加高些。背山面水,此水既可引入城中供水,還可做護城河。”
邵璟點頭贊許,道:“這幾日你便帶幾個人去踏看,選定築城方位。此外要畫出城池的尺寸、形制,設定駐軍幾何,如何安置,如何防戍,并倉儲值宿等所有事宜。遇到不懂的,便去問石先生。”
孟良一聽将如此要事交由他來做,當即拜謝。然他到底是個細心穩重的,又回道:“當日賊寇用心險惡,射進城中的箭上有些是淬了毒的,有十餘名士卒中了毒箭,無藥可解,如今性命堪憂。石先生已經苦苦尋找解毒之法,奈何尚未得法。郭娘子……”
孟良看了看邵璟,話便說不出來。
邵璟便知郭霁亦是被毒箭所傷,不禁黯然,許久方道:“派人回姑臧城多請些官醫來。若沿途民間有良醫,也一一尋訪來。”
孟良也暗自擔憂,道:“姑臧城離此處尚遠,也不知來得及來不及。”
邵璟卻将目光落在地圖上,似乎沒聽見似的,隻擺了擺手,命孟良出去。
孟良着急,出了門便立即派人回姑臧城尋醫。
孟良去後,被燒灼一空的屋舍顯得更加空蕩,門外的風越過沒了阻擋的門框,輕飄飄蕩入,乍暖還寒,說不出的寂寥。
邵璟獨自翻閱案上文書,又看了适才翻開的地圖,找出一個空白簡牍來,勾畫記錄着一些隻有他才能看懂的文辭和符号。這樣一消磨,便到了飧食。
晚風吹拂,便是日落極晚的河西孤城中,也難掩日暮時的蒼涼。進食的号角吹響,聲徹一城。有人吹起了羌笛,嗚嗚咽咽,不知是思鄉還是念人。
邵璟本無心進食,隻略動了動,卻見今日的飧食特意加了烤馬肉——此戰雖未用戰馬,卻有數匹戰馬為箭矢所中。将士們拼死守城,理該犒勞。可是邵璟見了這馬肉,卻更加沒了食欲,當即命人撤去散與親近守衛。
他隻帶了兩個戍衛,便四處巡視。隻見激戰後的城中一片破敗,房屋燒毀,風沙飛揚。衆兵士就在臨時搭建的帳外默默進食,見了邵璟,各自上前行禮。時不時傳來的哀嚎宣示着又有傷重的士兵告别人世。僅有的幾棵胡楊在暮光之下搖曳,似解人情。
邵璟辭别将士,不知不覺卻到了朱大的帳前。那朱大雖受了傷,精神卻依舊矍铄。躺在一個臨時拼湊的木闆床上,由他兄弟朱六伺候着,一連吞了兩碗馬肉。
“慢點,别噎着。我說兄長就是嘴饞,好歹給我留點呀。”朱六見馬肉見了底,心疼壞了。
“你小子怎麼這樣小氣,吃你碗肉怎麼了。你不看看為兄這一身的傷,就想着馬肉了。”
見兄長來教訓,朱六頗不服氣,道:“兄長受傷,恰恰是兄長沒能耐。我受都督命去燒山,城外敵寇上百人去追我們幾個。奈何我早有先見之明,将馬尾綁上樹枝,去追的人吃了一臉沙子,懷疑我們人多,又怕黑夜裡中了埋伏,被我蒙了過去。那麼多人我都沒受傷,這就是有本事。”
朱大見了他兄弟那副誇耀的嘴臉,當即向他腦門上猛敲幾個暴栗,道:“你如今才蹦跶了幾天,就敢質疑起我來了。我橫行鄉裡時,你還吃奶呢!待我起來,不打掉你門牙我就不算你兄長。”
朱六吃痛,趕忙地跳開幾步,笑嘻嘻謝了罪,又看着他兄長将馬肉吃盡,道:“你說我們都督也奇了,怎麼當此酣戰之時,還想着一個女子?你說那女子到底和他什麼關系?果真是什麼故人之妹?”
朱大吃完了馬肉,心滿意足地拍拍肚皮,道:“你小子少打聽事!”
“我可聽說當初那女子曾被賊人所劫,差點被丢到黑水去。我們都督親自帶人将那盜匪殺了個幹幹淨淨。聽說那女子已經吓得暈死過去,都督也不假手于人,親自抱上馬,二人同乘一騎回來的。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肌膚授受,嘿嘿……”
朱六見朱大高興,便又湊上來說起閑話。
朱大卻瞥了一眼朱六,道:“你以為都督像你一樣?你别看他殺伐決斷,英武雄略,實則是個君子。你我從小不讀書,卻也聽人講古說今,知道這樣的人最是可敬畏。而且你也小瞧了郭娘子。你是沒見,昨天夜裡,她起初吓得那樣,我也隻道是個尋常小女子,為了都督囑托才不得不救。可沒想到她如此意氣,本可以獨自逃生的,卻仍回來與我們共生死,同進退。如果不是她縱馬放火擊敵,我隻怕也早死了。你能想到嗎,一個從雍都來的嬌養女子,馬騎得不比骁勇善戰的男人差,放起火來燒殺賊人也是出手果斷,真是少有的女中豪傑。就憑她這份意氣、這份本事,我朱大去救她,哪怕丢命也值了。别說她和都督清清白白,就是不清白,難道有損于她什麼了?你以常人之心揣測那等人物,真是上不得台面。”
朱六聽罷,愧悔不已,連連向他兄長謝罪。
邵璟聽見他們的背人之言,便故意退了幾步,又特命親衛故意地喊道:“百人長可好些了,都督來看你了。”
朱氏兄弟心中一驚,也不知外面人是否聽到了此前說話,二人對視一眼,那朱六便慌忙迎了出來,笑容滿面地将邵璟引入帳中。
朱大傷重,猶且要掙紮着起身行禮,邵璟親自上前按住了他,并問了傷勢,慰問一番。
此後二人才算話入正題,邵璟便就如何處置城内放火的内應一事征詢朱大。朱大不敢參與決斷,遂将當夜情況報知邵璟。
邵璟聽罷,并不遲疑,道:“既如此,英雄重諾。你答應他們的事,我都許了。”
朱大一聽,急了,便道:“我當時不過是情急之下,為了攻心而使的詐。這樣大事,我怎敢擅自決定,一切還要憑都督裁決。即便失言,也是我一人所為,與都督無關。他們黃泉路上要怪罪,也隻怪罪我朱大一人而已。”
邵璟溫言笑道:“丈夫一言,驷馬難追!兵不厭詐,卻不可無故失信。何況這幾個人英勇無畏,若善加撫慰,則會為我所用。等你好了,編在你名下,你要好好管束他們,将來才可大用。”
朱大聽了,感喟不已,從此更是死心塌地追随邵璟。
邵璟忽又想起一事,問道:“昨夜你折了一個本鄉兄弟?”
朱大見邵璟有問,便道:“我等本以打劫為生,生死是常有的事。如今死于軍旅,勝過死于郊野。都督萬勿為念。”
邵璟略一沉思,道:“此間事一了,你便奉其屍骨還鄉安葬。人死不能複生,便分與他父母妻兒田畝若幹,令加軍爵一級,便由其子承繼吧。”
朱大聽罷,感激不盡,又要替同鄉行禮叩謝,奈何起身不得。朱六見此,便替兄長叩拜,直到邵璟親自扶起方罷。
邵璟将要辭去,忽又回頭道:“你如此勇悍,此後便以‘贲’為名吧。若虎賁獸,言士其猛也,如此方不辱沒了你。”
朱大聽罷,感激涕零,就在闆上叩頭,謝了主帥賜名之德。
邵璟方欲行,卻聽朱大又道:“郭娘子為毒箭所傷,都是我的過失。若是她有什麼閃失,我也再難立于世上。郭娘子果敢無畏,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子,都督定要醫好她呀。”
邵璟駐足,許久撂下了一句話,道:“你放心,我定會醫好她。”
見到郭霁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她的臉色卻在燈下顯得格外蒼白。
“阿兄怎麼才來,我等你很久了。”郭霁沒有起身的力氣,就在枕上喘籲籲道。其言哀戚,一改往日的從容矜持。
邵璟不知如何作答,悄無聲息地在床前伫立半日,才笑道:“我去督促他們調制醫好你的藥了。”
郭霁露出一個苦笑,顯然知道邵璟說的不是實話,攢了半日的力氣,才道:“阿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麼會?”邵璟照舊笑着:“你的箭傷隻在肩胛,離要害遠着呢。隻是失了點血,如今沒有力氣罷了。等石玄配好了調養氣血的藥,定然康健如初。”
郭霁聽了,卻垂下眼眸不再看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如夢初醒似的,又擡眼看向他,眼中盡是凄苦,道:“阿兄,我若是死了,此生欠阿兄的,便再也還不清了。”
邵璟忍了心痛,應道:“你不會死。”
郭霁卻瞧着床幔,一動不動,許久又道:“阿兄若回雍都,就告訴梁武,我在涼州過得逍遙似神仙,我去了弱水畔、居延海,去了渥窪池看天馬,日日縱馬馳騁,好不快活。讓他……讓他……不要再惦念我。”
“阿兕!你!”
邵璟噴薄欲出的話語,因為郭霁眼睑處的淚光戛然而止。
“砰”地一聲,他揮開了屋門。
破舊的木門猶在吱呀翕動,他已經大跨步出門,在距離門闆數十步處,大聲喝命:“請石先生!速去!”
門闆猶在忽閃着不肯停歇,可邵璟已經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