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沉思道:“然此人于其本族覆滅之際能夠袖手旁觀,雖是情非得已,卻也不算忠義,兄長不可不防。”
梁略見這一向任性的兄弟思慮謹慎,當即點頭贊許,道:“你放心,無論是他出漏洞還是有居心,我都有後着。”
二人說罷機密事,梁略又轉而去察看那株光秃秃的花樹,道:“這是我親手所植的棠棣,原指望在此賞春觀花的,誰知匆匆數年,竟未得閑暇,空辜負了這花。”
梁武見兄長瞧着那枯樹隐隐含情,心知“棠棣”乃是郭述閨名,不由心中一動,正要說什麼,可是那邊梁略卻見那取斧斤的随從仍未來,便高聲将人喊過來,接過斧斤,細細去砍伐那些飛揚在外的樹枝。
“枝叉不除,其根不足,其幹不養,怎能開花?”
梁武見了兄長耐心修剪蘖枝的樣子,想起其嫂郭述的遠遊,不禁暗自歎息。
不久,他便遙見郭霁已被侍從導引着款款行來,隻見她已梳洗更衣,情不自禁便欲舉步。
可是梁略雖不回頭,卻已猜知背後情形,便轉過身來,将目光落在梁武身上。梁武頓時知道自己不經意的動作已被兄長看穿,不由刹住了腳。
梁略自己卻上前迎了兩步,見郭霁行的是天揖之禮以示敬重,當即将斧斤遞與侍從,肅然以士揖禮相答,笑道:“梁某照顧不周,令七娘子受驚了。家仆無狀,緻使家中短缺,侍奉不周,令娘子親出市買,又護衛不周,實在是梁某禦下不力,對此劣仆,定當嚴懲不貸”
“感衛将軍多日照拂,今日又蒙四公子相救,實在感激不盡。妾一時不慎,令将軍費心,心實難安。”郭霁見梁略責備家仆,并不急着答言,姑且轉身與立在一側的梁武互行揖禮罷,方回身端立,從容道:“貴執事照顧完全,從無失禮。隻因粥場用人良多,我又想親自去看看外面情形。衛将軍若果真責罰他,實在令我慚怍愧悔。願将軍體恤妾心,毋令我承擔遺禍于人之罪!”
梁略不由細細打量眼前女子,隻見她比之從前,容貌大有改變,已然退去了年少時的幼态。想是經曆風霜之故,面色比幾年前清冷許多。甚或因今日遭遇,左顴處受了傷,高高隆起一條傷痕,口角處的紅腫亦赫然可見,并非薄施脂粉能夠掩飾的。面上傷痕既如此,身上想必亦有傷。然即便如此,也并不露倉皇之相,且氣度綽約矜持比幼時更有勝之。
梁略冷眼旁觀,見她與他兄弟二人相見,禮儀周全,卻刻意與梁武保持距離,實在可敬,不願令她為難,又慮留在“葭園”的多半是郭述的陪嫁之媵,遂點頭應許,道:“我聽聞娘子在此設粥場赈濟災民,卻以梁家之名,全我梁氏之義,梁某謝娘子美意。”
郭霁道:“若無衛将軍周全,妾當日在赴涼州時便當殒命。今日區區微行,不足将軍大恩之萬一,豈敢領謝。”
梁略颔首,并不多言,隻道:“七娘子為我梁氏行善舉,必定所費不不菲。娘子錢糧之虧,全有我來補足。”
郭霁從容答道:“妾雖卑微,然托庇梁氏。同舟共濟,略盡綿薄,豈敢令将軍破費。妾受将軍大恩,未得回報。若将軍執意如此,那便是置妾于不義,請将軍收回成命。”
梁略見她意誠志堅,再不相強,道:“既如此,某亦領受娘子恩惠。然此處紛亂,娘子不可久居。日前棠棣送來家書,再三囑托,令你無虞。今日便收拾行裝,稍後某将派人護送娘子先行入城。”
郭霁聞言,心中猶豫,雖然今日已見外面情形兇險,然若入京去少不得托身于梁氏,實非所願。
梁略想必亦心知其所思所想,卻并不點破,隻道:“近日七娘子受苦實多,今日略備酒食,七娘子且用膳。”
郭霁道:“承蒙将軍之賜,本不該辭。然門外多是凍死之骨,若有酒肉,食難下咽。”
梁略一想,颔首道:“娘子所慮周全,那便撤去酒肉分贈饑民,隻留下疏食菜羹即可。”
郭霁朗聲道:“将軍身為輔政重臣,心系饑民,由此可知,饑荒可平。”
梁略聽罷卻呆了一呆,便微露笑容,道:“娘子且放心,梁某雖不足道,當盡力周全,不負世人所望。”
其時有勁裝親信走來報說“渭水沿岸官民相鬥持續不斷,其間還夾雜一名今日将軍推薦新提拔的宋姓司馬,另一将領乃是射聲營的司馬,其屬下士卒已有逃亡射聲營求援的,任由下去,隻怕難制”等語。
梁略仰首道:“拿我铠甲來!令楊佑集齊兵馬!”
梁武見此,亦要随去。
梁略卻按住他的肩,眼含戲谑,瞧着他那一身破爛的粗布褐衣裝束并臉上清晰的新傷,笑道:“罷了,你今日先避一避吧!”
“兄長……”
見梁武滿眼擔憂,梁略十分欣慰,伸手撫了撫他臉上的傷,道:“放心,隻要有我在,定不教事态失控。”
說罷,梁略又向郭霁道聲“失陪”,随即踏雪而去。
郭霁瞧着他慷慨離去的背影,一腔傾敬不禁油然而生——這出身六郡武人、戰功卓著的衛将軍,端的是襟懷闊朗、氣度恢弘,不負英雄之名。
“阿兕……”
郭霁正望着梁略離去的方向出神,忽聞梁武再次喚她的小字,沉吟片刻方回頭,向其再拜道:“今日存身之意、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妾再拜敬謝司馬再生之德。”
“阿兕,你何必……”
梁武不由自主想要上前伸手扶她,郭霁卻已自行起身,退後兩步,默然垂首。見此情景,梁武亦頓口不言。
兩相無話,寂寥半日,郭霁方道:“妾當收拾行裝,這便告退,梁司馬請便。”
眼睜睜看着郭霁離開,梁武再也忍不住,沖口道:“阿兕,你是不是還在怨恨我?當日與你分别後,我被兄長一路捆綁回京。其時因悖逆庶人事,先帝猜疑,牽連甚廣。不但其黨羽一朝覆滅,便是悖逆庶人生平之敵也多有獲罪。我回來時,父親已經病重,病榻之上苦苦哀求,以死相迫。我身為人子,不得不從!可是,阿兕……我心裡,未曾半分忘情于你!”
郭霁停了下來,默默聽着梁武的肺腑之言,唯聞其聲卻不敢轉身去看他——身後之人,是她情窦初開之時就眷眷難忘的舊日所鐘,亦是她颠沛流離之際的長夜所思。她無數次地以為此生再無相見日,也無數次地浮想他日再見情狀。想過哭,想過笑,想過悲,想過喜……可唯獨沒想過滿心悲楚之下,還要向他說這樣一番話。
可是獨對舊歡,滿腹真心無複開口,唯有虛言一片方可解脫。
想到此處,她遽然轉身,面向梁武,笑容燦爛:“梁武,當時我父兄獲罪,抄家沒族,世情動蕩,人人自危。是你不顧前途性命,抛舍尊親族屬,一心一意要帶我逃離險境。我對你隻有感激,從無怨恨,更謝你對我用情至深。可是時運不濟,身不由己,你我若一味糾纏于逝去之日,委實徒勞無益。不若将往昔情意各藏心底,相忘江湖。今日别後,一願故友四體康健,二願伉俪琴瑟和合,三願君子兒孫滿堂!此後重逢,請梁郎君喚我一聲郭七娘子,‘阿兕’兩個字,還是忘了吧!”
梁武見她一派襟懷坦然,神情決絕,竟無言以對,惟覺心底一片冰涼,恍然間忽忽悲傷,心神混沌。等他回過神再往前看時,卻見北風吹來,揚起飛雪,前路一片朦胧,彌漫了雙眼。
而郭霁的身影就在這揚風飛雪之中,漸行漸遠,依稀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