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處,廊腰曲折,梁略身着厚厚的蜀錦面子紫貂皮出風毛大氅衣立于風雪中,望幾棵枯藤交織的庭樹默然沉醉,就連梁武已到了身後,也似若未覺。
随侍左右的家仆便上前提醒道:“郎君,四郎到了。”
梁略隻點點頭表示聽到了,卻并不理會,徑自踱到一株已有一人高的枯樹下,細細查看枝幹,又伸手去拂了拂幾枝伸長遠揚的細條,吩咐侍從道:“去取斧斤來!”
侍從瞧了瞧站在風地理等待的梁武,應了一聲就去了。
梁武又等了半日,仍不見梁略假以辭色,便開口道:“兄長怎麼到渭北來了?如今渭北情勢危殆,非久留之地,兄長不該這時候來。”
梁略也沒讓梁武等很久,隻是照舊沒有回頭,道:“那你又為何來?”
梁武道:“今日休沐,出遊而已。”
牆角的幾株臘梅盛放,梁略正好整以暇地賞着,聽了梁武的話,便轉過身來,
略掃一眼,瞧見梁武一身單薄平民裝束,又兼衣衫破碎、滿臉淤青,分外狼狽的樣子,卻偏偏又傲然挺立風中,不禁淡淡一笑道:“你既知道渭北危急,還到此處遊什麼?”
梁武雖自小便對這個兄長又恨又怕,此刻便不知怎麼回話,隻好默然垂首。
梁略并不兜圈子,徑直問道:“你說實話,是為了郭七,還是為了督渭水疏通一事?”
梁武無可逃避,鼓起勇氣道:“我為渭北饑民而來,亦為社稷安危而來!郭七娘子的事,隻是順手。”
梁略聽了,面色和緩下來,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你心系社稷,可是都水使者的任命已下來了。此事已交給韓侯,你若有志,多在本務上用心。”
梁武心中不忿,不敢輕易對抗兄長,如今聽說心儀的差事被韓懿所得,頓時找到了出氣口,遂含諷笑道:“我竟不知韓懿居然有三頭六臂,做了北軍中候兼任中壘校尉還不夠,如今連個疏通水道的苦差事都來攬。難不成朝中無人了,隻有韓懿一個?”
“你還知道一人獨功遭人忌恨啊!”一直波瀾不驚的梁略忽然冷笑一聲,目光直刺在梁武面上:“你以為韓懿是你?”
梁武被噎在那裡,倒也不甘示弱,道:“兄長是什麼意思?”
梁略見他又是那副又是不屑,又是桀骜,又是自嘲的樣子,一陣恨鐵不成鋼,強壓着火氣道:“什麼意思?還用我說?平定南境的時候,你作為策應,為什麼眼睜睜看着諸軍危殆作壁上觀?”
梁武既敢貪功,自知會有這樣一天。此前憋在心裡很是忐忑,如今見兄長直問其事,反而一臉平靜道:“兄長身經百戰,老于沙場,難道不知我若提前出動,賊軍能陷得那麼深嗎?我又如何能全殲頑敵?我不是不救,隻是尋找時機罷了。”
“尋找時機?”梁略壓着怒氣,道:“難道連中軍陷落你都敢不速救,也是尋找時機?如今他們集結禦史上書,将戰敗之責皆歸在你策應不及時上。你如何解釋?”
梁武聽聞這些将領翻覆推責之行,便将脖子一揚,哧哧冷笑兩聲,道:“兄長為何不問情由?事先定策時,主帥便一杆子支開我,好讓他的親信獨占功勞。待事之不舉又來命我前去救場。哪有這樣便宜的事?若不是我最後挽回戰局,他們性命何在?如今轉危為安卻将罪責推到我身上,無恥之甚!”
梁略熟谙軍務,自知梁武所言非虛,言辭略略和緩,長歎一聲道:“勝則貪功,敗則推诿,亦是軍中常事。你此戰甯可小勝,也不可得罪衆将。今後不聽我言,此後步步難行。”
“小勝何如不勝?”梁武傲然道:“我之行事,要麼大勝,要麼不戰!”
梁略聽此狂言,言辭轉為嚴厲,道:“行軍之道,不但要取勝,更要平衡各方。勝敵不難,難在勝而善其身。《兵法》有雲,‘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并非僅指勝敵之道,也在于勝己之道。‘聖人無功,神人無名’,并非特指修為境界,亦是處世之道。如今你雖勝了,卻令諸将現眼,以後誰還與你配合作戰?何況主帥還是海西侯的人,你到底置梁氏于何處?置陛下于何處?”
梁武見兄長言辭激烈,反倒激起反骨,道:“海西侯的人又如何?草包一個,戰前部署獨斷專行、挾私妄為!他若不敗,天理難容!自己不成器反怪别人,這就是海西侯的取勝之道?我雖恨趙氏一族,卻還不至于棄公謀私!戰前我已報知他如此部署大有漏洞,可他獨斷專行,不聽建言。若非如此,他怎能潰敗?自己不成器反倒怪别人!”
“住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梁略,恨鐵不成鋼,眼見梁武油鹽不進,臉色現出盛怒:“當初命你到南境是為什麼?軍功固然要,更要結交将士,充實我梁氏。你格調狹隘,非但不能壯大于己,反而得罪衆将!未能虛弱對手,反而樹敵無數!你不知所謂,雖勝猶敗。陛下年幼,唯我等屏衛。你不思大局,如今這爛攤子還要我給你收拾!”
梁武本能地張了張口,然而聽得兄長說起天子年幼一情,辯解的話再難出口,又念自父親死後,梁氏一族全靠兄長大廈獨支,心中一軟,當即低頭示弱,道:“弟不谙世事,招緻禍事,兄長教訓的是。然我固知從前舛誤,因此要以疏通水道為務,将功折罪,也好堵了悠悠衆口!”
梁略一向疼寵兄弟,見他氣餒,怒氣頓時消了大半,沉默半日,方道:“這幾年你常在外,朝中事多半不知,此後留心情勢,不可重蹈覆轍。如今大将軍倚太後之親,奉托孤之名,循伊呂之舊事,海内中外多以親附,何其可畏!海西侯貴幸于先帝時,依附大将軍,對我梁氏讒言诋毀,何其可怖!貴人雖為天子生母,卻無太後之名實,孤立宮中,舉步維艱。天子聖明英武,然畢竟年幼,若無扶持,身單力孤。況梁王遲遲不歸藩國,其心難測。我日夜思慮,唯求免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長兄早逝,父親薨逝,三弟平庸,幼弟年少,除幾名從兄弟外,便隻你我并肩為戰。你自幼聰慧,常有奇謀,所欠缺的唯有曆練而已,我對你期許非比尋常,你不可辜負愚兄之望!”
梁武聽了心中恻然,便即點頭稱是。
梁略這才溫言笑道:“韓侯是個心機深沉,智計入神,又與海西侯有舊怨,是友而非敵。此前他占據五校之首,又有監軍之權,本是不妥。此亦先帝臨終無奈之舉,此法必不可長。況其人擅長智計,尚無實戰經驗,公孫汲掌中壘校尉營多年,深得人心,韓侯根本駕馭不了。大将軍與海西侯早就尋隙換成自己人。北軍五營校尉多為大将軍親信,若中壘校尉再落到他們手中,我們梁氏再難算籌。此前韓侯暗中與我計議,這才斷臂求生。中壘校尉暫時打亂,編入其餘各營,大将軍去了心腹之患,必不再視為眼中釘。中壘營将領皆在,又心懷不滿,正當躬身結交,可為他日大用!果然韓侯這一上書,再無人敢在此職安插自己人,于是大将軍下令裁撤中壘校尉,韓侯依舊領了北軍中候之務。他守住此職,将來必有所用。如今我梁氏處下風,要‘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我雖為衛将軍,掌管宮禁戍衛,可手下所屬,卻多是大将軍的人。你定要收斂鋒芒,守住本位。司馬門乃隔絕内外之樞要,你要兢兢業業為天子守好門戶。”
梁武卻猶豫道:“可是渭北之事如此,我們不該借機有所作為嗎?”
梁略搖搖頭,道:“何止渭北?整個京畿都危如累卵,若河西糧不到,隻怕京城崩潰也在旦夕之間。我聽說宮中亦有宮人内官忍受饑餒,就連天子、太後及貴人都已減膳。可見太倉已經告罄,少府中的存糧十分艱難。如今邵元璨已經親自北上迎涼州輸糧了,可見失态危急,迫在眉睫。”
梁武原本也知道雍都伐乏梁之事,卻不知已到了這種地步,聽罷震驚,道:“既如此,更該控制京畿災情。我今日見到百姓饑寒嗷嚎,流民恓惶流竄,小商販産業破敗,無力維持,可是大商賈卻囤積居奇,借災患斂财。官署或無所作為,或照舊盤剝。再這樣下去,必然民變!”
梁略若有所思道:“你所說的,我亦知情。可即便如此,渭北之事如今也難以插手。海西侯鼠目寸光,正要趁亂令其黨羽搜刮糧商,盤剝災民,借機侵吞田畝,收買奴婢,生怕有人插手阻了他的财路。且其黨羽酷烈毒辣,肆意屠戮流民,置國事于不顧,若不收手,必會引發災難。唯有韓侯乃是太後與大将軍母氏一系近屬,為大将軍所信重,海西侯也拿他無可奈何。他來任都水使者後,自會謀劃。你我若出頭,海西侯何等心胸狹隘,見你我豈非如刺心剜肉?”
梁武沉思良久,道:“既然海西侯處處與我梁氏為難,要抓他的把柄也容易,為何不……”
梁略卻一個眼神打斷了他的話,道:“海西侯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可任性妄為。”
梁武知道兄長深謀遠略遠在自己之上,雖不知留着海西侯是為何,隻好道:“兄長所囑,不敢有違。兄長之期,不敢辜負!”
梁略點點頭,又道:“公主素為太後所愛,你不可冷落待之。”
梁武聽了此話,心中郁郁,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身後有親信侍從來報說“郭七娘子來求見”。
梁略颔首,令人去請,眼見四下無人,方轉而向梁武道:“今日的事你極其冒險,若被人察覺你煽動庶民對抗官兵,誰也救不了你!”
梁武道:“兄長所言,我亦知之。然那來将乃是海西侯的走狗,分明就是為了咬出郭騰來,好攀扯我梁氏。兄長新提拔的那個司馬倒是個見機快的,以搶功的名義斷不令他們帶走郭騰的人。我見他人手不夠、勢力孤威,便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兄長放心,今日跟着我的人,皆是死士,絕不會洩露半句。”
梁略點點頭,道:“雖說冒險,然此事隻怕也隻能如此。”
梁武見兄長贊同,心中登時一寬,便有趁機道:“這個郭騰,雖是姻親。可是太過貪狠,兄長看在阿嫂的份上,隻可給他閑職,如今他入大司農任職,實在不合适。況他為财帛冒險,也該敲打敲打,否則實為我梁氏漏洞。”
梁略便歎道:“我用郭騰,并非因為你阿嫂。你我如今既要暗中積蓄力量,動用的錢帛不在少數。郭騰是個倒騰錢糧的行家,又一心支持我們,也是可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