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蹄聲響踏破金色落日、西天彤雲時,郭霁正在殘冬将盡的熱烈斜光裡,用鍁耰掘開了院中的泥土。攤開的泥土散發着似有若無的土氣,不久便見了埋在土中的蘆菔,她彎下腰,用手掃着濕溻溻的泥土,挖出兩個蘆菔,抛向井邊。
而三十餘歲的房主人阿菜正在井邊淘洗粟米,輕巧巧地拾起蘆菔,道:“喲,今冬雖冷,這蘆菔倒沒凍壞了。”
郭霁直起腰來,揮起衣袖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水,笑道:“多虧你提醒,這坑挖的夠深,不然能留到這時候?”
阿菜便得意洋洋道:“我從前農活做得好,不輸男子的。我那夫婿活着時也不如我能幹。”
郭霁便笑而不語。這阿菜乃是京畿之民,家有田畝幾十畝,房屋也是自家的。夫婿從祖上學了些醫治牲口之法,她又體健能做,從前日子頗過得。哪知天有不測風雲,去歲先是旱災,又是渭水漲流,緻使糧食絕收,且兩個月前期夫婿為流賊所害,便敗落下來。幾十畝沃土不得已而賣與京中貴家,獨領着一個三齡幼子過活。
正趕上郭霁出城來尋屋賃居,見她乃為獨居婦人,獨帶着孩童,便以每月五鬥米之費賃了此處堂屋為居。
郭霁因在渭北施粥而散盡積蓄,其日常用度唯靠城中的郭騰、郭述等人供給。她因如今身為庶人,不敢招搖,故而不受貴重之物,隻以米糧并蘆菔、幹葵等作羹為食,雖則飲食不精,然饑荒之中,中等人家也未必能如此。
阿菜母子眼看就要餓死,如今憑空多了幾鬥米,兼郭霁憐憫,菜蔬等物皆與她母子同食,隻暗道天幸。她雖不知郭霁身份,然見送她來的人皆是大家奴仆裝扮,所乘車馬十分軒麗,便知其身份非凡。可她自己卻又是荊钗布裙,裝束素樸,又百般不解她究竟是何出身,又為何流落至此。
那阿菜見郭霁又要動手去埋剩下的蘆菔,憐其不慣農活,便道:“你放着吧,等我做上羹飯再埋。你哪裡是做這種活的人?”
郭霁并不理會,仍舊用鍁耰重又去推土埋坑,道:“世道如此,遲早要自己動手的,多做些自然就會了。”
阿菜洗罷蘆菔,搓着凍得通紅的雙手,直了直腰,向郭霁高聲道:“郭娘子,我見你氣度不似常人,又有大族庇護,為何到這裡受這份罪?”
郭霁便笑道:“親戚雖好,豈可久居?”
阿菜便點點頭,瞧了瞧郭霁,道:“郭娘子,不想你年紀不大,卻是個有志氣的。我見你已過婚配之齡,隻怕要有‘五算’賦稅。你若不嫁人,便須抵五人的‘算賦’,這是多大的一筆賦稅啊!一般人家哪裡承受得起?你來了這些日子,我看你是個好女子,這才勸你,若有些富貴親戚,不如求了他們謀個好夫婿,就再不必求人靠友的,終身也有着落。”
郭霁聽到這裡,也不回話,卻忽住了手中鍁耰,不知在想什麼。
阿菜早看出郭霁必有隐衷,正悔唐突多嘴,忽聞一陣馬蹄聲傳來,于是傾耳靜聽,但聞蹄聲震動,頓時變了神色道:“哪來的馬蹄聲?聽着得十來匹的樣子。别是來剿賊的官軍吧?若是這樣,我們這裡定然有盜匪出沒,這些官軍也不是好相與的,常常趁火打劫。那可如何是好?”
阿菜因秦川饑荒而家破人亡,好容易在這兇年僥幸得命,最怕聽得“流民”“叛亂”“亂賊”“官軍”等話,如今聽得馬蹄聲,連聲音都變了。
郭霁見她這樣,忙搖了搖頭,道:“這馬蹄聲雖數量不少,然齊整有序,不似追逐賊人,你且放心。”
阿菜聽罷,忽又自笑道:“也是的,聽聞官軍已經剿滅叛亂,河西的輸糧也到了,想是我多心了。”
郭霁雖安慰阿菜,其實心裡也不禁暗自忐忑,畢竟民亂也才平定未久。
三個月前,因北營五校長水營的一名司馬與京畿都尉營之間的明争暗鬥,引發民亂。竟生于天子腳下,禁軍所在,亦是開國近二百年未曾有過的。朝廷遂命長水校尉營平叛。原指望速戰速決,哪知這長水校尉大意輕敵,堂堂北軍竟被叛賊擊潰,緻令盜賊風湧猖狂。
聽聞此情,太後與天子驚懼震怒。大将軍陳勳惶恐無主。眼見事态失控,身為京畿都尉的董合立下“軍令狀”,自請平亂。董合早年跟随故征北将軍将軍身經百戰,力抗強虜,區區民變自然不在話下,而其深谙剛柔并濟之道,一面剿賊,一面收容流民,不過半月便控制了局勢。
大亂将生之際,中郎将邵璟親自北上督運河西輸糧,解了京城糧荒。輸送軍糧,開倉振民,軍士感戴,百姓鹹安。梁略又建言朝廷“唯誅賊首,餘者不論”,“返其田畝,叛亂遂平”,自此,從賊者被打散後,俱暗自返鄉。盜賊流寇之亂才漸漸平息。
雖則平息,餘波仍在,由不得郭霁不擔心。
那邊阿菜才消了變亂之憂,又一眼瞧見牆角的柴草将罄,便皺眉絮絮道:“之前鬧亂時,連草根樹皮都剝來吃了。樹木盡被砍,如今這山上都秃了。眼看着這點柴也支撐不了兩日,可去哪裡尋些柴草來?不但烹煮要用,就是這天氣——看着和暖,全靠這點日光,一會日頭落了,屋子裡冷飕飕的,若無一點火星,半夜裡難捱。聽說東面的王家凍死了人,啧啧!眼看冬天到了盡頭,反倒凍死了人!”
正絮叨間,卻見郭霁忽向她擺手。阿菜的話戛然而止,而先前那馬蹄聲已逼近,忽一聲馬嘶已在門外,形同驚雷——阿菜頓時吓得魂飛魄散,險些灑了手中的粟米。
就連拴在馬廄裡的“月照”也驟然仰首長鳴,郭霁看了也不禁驚怕。
隻聽馬蹄聲就此止于門前,門外馬嘶一聲,門内“月照”亦奮蹄一聲嘶鳴,一聲連着一聲,此起彼伏,似若相答。二人四目相對,正不知何故,拍門聲卻又響起。
二人吓得不敢動,唯有面面相觑,實指望門外人叫不開門自行離去,然耳聞“月照”長嘶之聲,知道必已傳至外面。躲是躲不過了,郭霁心一橫,便要去開門,卻被阿菜緊緊拉住了手不放。
阿菜拉着郭霁的手太過用力,手指都掐進肉裡,掐的郭霁手腕生疼。又想要出言制止郭霁,卻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霁知道阿菜是怕極了,其實她又何嘗不怕。饑民鬧起來固然可怕,然而上門的官兵未必比饑民叛民仁善。
眼見拍門聲更響,又有男子叫門聲如洪鐘般傳來:“郭娘子開門!”
緊接着又有男子低聲喝開先前那男子:“去!去!你一開口就如上陣喝敵,别吓壞了人家女子!不如中郎将自己叫門的好。”
一陣沉默之後,果有迥異于前的男子聲音傳來。
“郭七娘子可在家?故人相訪,何不相迎,乃令門戶緊閉?”
郭霁聽那聲音,忽然覺得十分熟悉,又隐隐聽見“中郎将”“故人”等字眼,且見“月照”不再嘶鳴,神色怡然,不覺心中一震,當即掰開阿菜的手,再不遲疑,便去開門。
柴草紮的門,枝條縱橫,從縫隙裡綽綽透來一片模糊人影。郭霁略瞧了瞧,便“吱扭”一聲,拉開了門。柴門弊舊傾斜,下面的枝條拖拖拉拉,沿着長期開阖劃出的斜溝,顫悠悠地又劃傷一條新的痕迹。
門外人影,分明就在眼前。隻見四五個戎裝男子各自牽了馬,趕着一輛大車候在門外。當先一人笑容淡淡,正是邵璟。
邵璟負手上前,對着有些愣怔的郭霁上下打量一番,也不急于說話,隻一笑,回頭向身後人一招手,跟來的四五個軍士便将一輛辎車上的米糧、菜幹、獵物等箱籠、口袋都卸了,扛着率先進院。
又有仆從接過缰繩将邵璟所乘的馬牽入院内,那馬見了“月照”,歡然長鳴,宛如舊識。
邵璟便瞧着還在發呆的郭霁笑道:“馬亦識舊,阿兕竟不識人了?”
自涼州别後,不見邵璟已是一載有餘,乍見故人,郭霁隻覺滿心話語席卷而來,然憋了半天卻隻一聲“阿兄”,餘下的話便梗在喉間,再說不出口。不知為何,眼淚卻不自覺地溢了出來。
邵璟見郭霁泣淚,便彎下腰來向她臉上細看形容,見她梨花帶雨,又是歡喜,又是憐惜,向袖中去掏摸,卻發現并無巾帕,隻好笑道:“阿兕之思念竟至于斯?”
郭霁聽得此言,滿腔歡悲轉作羞惱,渾忘了迎候之禮,一轉身,徑直回到院中,倒把邵璟獨自晾在原地。
邵璟見她這樣,倒有些在渭北學宮相見時的小女兒樣子,也不生氣,施施然從後面跟着進了庭院,稍一環顧,正掂掇此中情形,不想一眼瞧見幾個軍士早放下了東西,列于廊下。此刻遠遠瞧見平日不怒自威的主帥被個小女子甩在了後面,雖不敢公然哄笑,卻都個個擠眉弄眼地憋着笑。
随同而來的軍士皆是他的腹心親信,雖品階不高,卻是近身常見的,因此本就比别的将士要随意些。邵璟也不計較,隻行至廊下查看帶來的飲食日用之物,指揮兩個軍士将獵物拿去洗剝以備烹制。又指着四擔米糧并兩個箱籠,指揮軍士将其搬入室内。那些軍士忙收斂了戲谑,如領軍令。
此前一直呆立院中的阿菜眼見自己這蓬門陋戶來了個氣度懾人、服飾華麗的貴家男子,又眼見着些衣着光鮮、腳步穩健、與從前所見尋常兵士截然不同的英偉軍士親自扛了數也數不清的衣食百物進了門,半日沒回過神來。此刻竟猛然反應過來,上前推了一把郭霁。
郭霁也覺失禮,遂踅到邵璟身邊,瞧着軍士将精米、粟米、菽麥等搬着入室,搭讪道:“阿兄正如甘霖,我這裡差點就要斷炊,誰想你就送了這些糧來,可夠我支應幾個月的了。”
邵璟聞言,回頭略掃了她一眼,道:“這可無需謝我,也不是我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