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奉梁貴人之命欲到書肆采買兩卷書籍,日才偏西,郭霁便驗了符籍出宮禁,牽上馬,越過官署所在的“子城”,在朱雀門再次驗明身份,方出了門轉而西行。
才出朱雀門不過二三百步,剛要上馬,便有個衣着光鮮的十二三歲小仆僮上前攔住道路,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可是郭七娘子?我家主人在東市等候娘子,讓小人在此迎候。”
郭霁蓦然撞見個陌生人冒冒失失上前相邀,不由後退幾步,一面也暗自打量那小僮,一面笑道:“不知小郎子在誰家高就,你家主人為何要等我?”
那小仆從打量郭霁穿着,心中有了數,仰首回道:“我家主人乃廣武侯家的二公子,清平縣主的獨子邵仲郎是也。”
郭霁聽了這一長串的“名号”,知是小僮不知她與邵璟關系,故而在她面前誇口的,又見他一臉青澀稚嫩,卻眼珠子朝天一副傲然面孔,便忍着笑,道:“你沒見過我吧?”
那小僮皺了皺眉道:“我家主人好意相待,你為何啰啰嗦嗦地讓人久等。我供職侯門,事務繁忙,如何識得娘子?”
郭霁有心逗他,便搖搖頭道:“你家主人好意相邀,本該赴約。可惜今日事務繁忙,未有閑暇。你回去告訴你家主人,他若以後要見我,早些日子下帖子才行。”
那小仆從臉上現出受沮而着惱的樣子,道:“我看娘子獨自一人在外抛頭露面,也不是什麼高門貴女,何必托大?想見我家郎君的女子有的是。我家郎君若是招招手,便有嬌娘無數。娘子若是錯失機遇,隻怕以後悔之不及!”
郭霁忽然明白那小仆從将她當做什麼人了。她雖曆經生死磨難,如今身份低微,然到底出身高門,骨子裡的矜持從未改變。聽此子如此蔑視,不禁羞惱,隻因是邵璟的人,不便發作,便冷了臉,正色道:“你既沒見過我,如何判定我是你要找的人?小郎子認錯了人,還是回去問清楚再來。”
那小僮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來,向她手中牽着的白馬瞧了又瞧,以手指着那馬道:“我雖不識人,然我家家宰卻說牽着白馬在子城附近出沒的便是。你這馬通身雪白,我在此等了一個晌午,就你一個牽馬的女子,如何認得錯?”
郭霁聽罷,便知此子想必是才入邵家的新仆,未曾見過什麼世面——當面都認不出這匹馬便價值不菲,單因她身邊沒有仆從跟随就斷定她的身份。兼以在這苦苦等人半日,疲憊乏累,自然對她沒什麼好聲氣。
念及此處,郭霁便歎了一聲,彎腰看向那小仆從的臉,緩緩說道:“那我今日便教你個乖,你侍奉高門,當識眉眼高低。隻是這眉眼高低向來在其人而不在其物,在氣骨而不在容色。”
說罷不顧那小僮一臉愕然,當即上馬,絕塵而去。揚起的灰塵撲了那小僮一臉,氣得他抓起地上一個土疙瘩就扔向郭霁。然而通身雪白的“月照”是何等迅捷,哪裡還打得到。
自在朱雀街上驅馳片刻,郭霁趕馬向南到了西市,這才下了馬。她身負使命,不敢耽誤,便去書肆尋書。然走了數家,不過尋到了兩種,其中還有一種乃是殘卷。
書價不菲,她供職未久,俸祿未得,與書肆主人争讨半日方傾囊購入,小心翼翼用囊袋裝好系口,背在身上。
因那小僮仆說邵璟于東市等她,她本拟完成使命便再去東市打聽了尋他的,然出了書肆已是日色闌珊,堪堪已是到了飧食。别說去尋邵璟了,便是市中的各色飲食香氣撲鼻而來,勾的她腹中空虛難忍,然看着長了腳似的日影,她也不敢停留。
偌大的京城縱橫經緯各有三十裡,占地九百頃有餘,城劃九區,治分兩縣,城門十二,廣街八條。内城宮殿宏偉、官署逶迤,貴府層疊、達官雲集,可謂冠蓋滿城;外城則屋舍俨然、池橋連屬、商民熙攘、百物羅列,堪稱市井繁華。其間百餘裡坊星羅棋布,街市道路交錯勾通。城中居民密布十萬戶,往來男女張袂成陰,揮汗成雨。
這樣大的都城,她即便從最近西市的城門出城,乘馬也需一個多時辰。好在無車可乘——若遇上狹斜道中車馬相逢,車不得方軌,堵在路上,那麼便不知要幾時出城。若誤了出城,夜間宵禁,她竟無處可去。實在沒法子,自然可到逆旅客棧聚集的“慶義坊”或“延慶坊”去暫住一夜,然她囊中羞澀,隻怕付不起京中高昂的房費。
雖是飧食,然西市照舊人來人往,騎馬是不行了,隻好牽馬步行。她一面想着改日親自找邵璟謝罪,一面努力穿過人流向市外走去。
正擠得難受,忽然身後有馬車駛來,她心裡嘀咕着也不知是誰人這般傲慢,非要在人群密集的市中乘那樣華麗寬綽的軒車,然卻少不得牽了馬往路旁讓。
可是那馬車見她停了下來,竟也不走了。她想此人倒還知禮,知道讓人,便向那車夫欠身緻意,随即繼續往前。誰知那馬車見她走,也緩緩跟了上來。郭霁隻好再停,那馬車竟也停。如是她停車停,她走車行。
郭霁自然知道是車中人惡意戲耍,當即停下來,返身走到馬車前,瞧了瞧高大健壯的車夫、鮮衣的衆多随從和昂揚高大的怒馬,隻向車内高聲道:“不知尊駕何人,如此戲弄于人。想必是有得罪處,車上君子既乘如此華車高輿,必是高門貴人,那又何必遮遮掩掩,不敢坦言直告?若妾有舛錯,必不推脫!”
她站在路邊等着回話,卻始終不聞車中人語。眼見着日色漸晚,若不擺脫了此人,那便真不能出城了。不覺心一橫,低語安撫白馬兩句話,随即一個箭步沖了上去。
于是滿街的人便見一個年輕女子飛身上了一輛莫名停在路當心的華麗馬車上,也不管裡面坐着什麼人,雙腳錯開來踩着車轅,一手緊緊抓住車轼,一手呼啦啦扯開車簾。
衆人哪裡見過這種情形,先是目瞪口呆,繼而驚呼出聲,指指點點等着看好戲。
誰知那女子大力拉開車簾後,卻愣怔當場,半日沒動彈。衆人眼見着她如石雕般停在車轅上,又眼見她一個踉跄幾乎翻滾車下。
隻是千鈞一發之際,裡面忽伸出一條長鞭,靈蛇般将人給兜住,随即那鞭子一掣,女子便倏地消失在車簾後面。
衆人回過神來時,那馬車卻飛一樣地沖破人叢,奔入滿天滿街的夕照中去。
“啊!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是我老漢眼花了吧!”
“老丈,你沒眼花!你看得真真的!一個大活人飛上了馬車,然後就消失了!”
“怎麼消失的?我在後面沒看清?怎麼好端端的人就不見蹤影了?别是活見鬼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帝辇京華!啧啧!我活了這大半輩子算是開了眼了!”
“啊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個好好的女子竟如飛猿野人一般!車裡是什麼人?竟敢公然劫掠女子,揚長而去!王教何在?禮法何在?”
……
身後驚破了平庸市井的喧鬧聲,郭霁是聽不到了。
她揉着酸痛的腰,爬了起來,怔怔看着眼前眼含笑意來扶她的男子,平息了滿心驚懼,也顧不上端正身姿,茫然道:“阿兄,你這是……所為何來啊?”
邵璟見她這副難以言表的神情,不禁歡愉大笑,拍着大腿道:“我還想問你究竟是所為何來呢?竟讓你先聲奪人了!”
“先聲奪人”——他倒是會倒打一耙。若是别人,或者換作從前,郭霁必然懷恨在心,尋隙報複。然而如今眼前之人,是對自己恩重如山、情深義重的邵璟,郭霁便說不出話來,還要賠笑幾分。
邵璟止了笑,虛扶一把,示意她坐好。
郭霁隻好端正垂坐,道:“阿兄這是怪我未能赴約?”
邵璟忍了笑道:“阿兕何出此言?我家僮仆無禮,冒犯于你,我已重重懲罰這刁奴。然我行事須有終始,既你不肯去,我便親自來尋你。”
郭霁驚魂已定,下意識地摸了摸肩上背的囊袋,見其仍在,便暗自籲了一口氣,道:“路遇貴執事,本該赴約。然身負梁貴人使命,實不敢怠慢,并非因貴執事。便是貴執事果真有何差錯,我看在阿兄面子上也定不會計較的。”
邵璟已然瞧見她微不可察的舉動,從囊袋口處露出的竹簡,便知她為何獨自去了西市。
“為梁貴人購置書籍?”
邵璟一面說,一面斟了一杯酒遞給狼狽的郭霁。
郭霁點點頭,從邵璟手中接過酒,實在渇急了,一飲而盡,接續前言道:“哪知剛從書肆出來,便被阿兄捉弄!”
“我本無此意。”邵璟笑了笑,道:“趕到西市時偏巧看見你從書肆中出來,在人群裡欲行不得的樣子。我并不知你是身負使命,忽想起你說‘未有閑暇’‘早些日子下帖子’等語,便想與你谑笑一番。哪知你如此暴躁,竟然當街拼命!”
“我……不是拼命……隻是……”郭霁透過車簾隐隐瞧見日欲西山、霞光滿天,不禁欲哭無淚,道:“罷了,今日出不得城去了。”
邵璟看得好笑,道:“那便不出城了。”
郭霁便紅了臉,道:“我今身無餘資,阿兄必不肯眼見我流落街頭。阿兄先假數金于我,待我得了俸祿……”
邵璟的笑雖無聲,卻打斷了郭霁的求告,見她說不下去了,便道:“阿兕,我對你何曾考慮不周?既耽誤了你,竟會棄置不理?還是說我對你不夠慷慨?”
看似談笑的話卻隐含着沒來由的不滿,郭霁有點不知如何回話,隻好讪讪一笑,随後垂首沉默。
見郭霁默然的樣子,邵璟頓覺自己的話有些過了,随即也一笑之後便啜飲美酒,不提此話。
郭霁一向覺得邵璟與她的親厚非能以凡俗之情視之,故而往往不守男女大防。然此情此景,因為無話可說,而顯出莫可名狀的尴尬來。
忽二人俱沉默,忽而馬車一個起伏,置于足案上的銅樽便哐啷啷、金燦燦地滾落在車廂中,傾倒了一車廂的酒。而邵璟手中的酒也飛濺而出,一半灑在他織金的大紅蜀錦袍子上,一半潑在了她鵝黃暗紋軟緞的衣襟上。
殘酒蔓延,瞬間染濕了大半個西域名貴罽毯,其香也彌漫了整個車廂。
車外的馬夫聽到,趕忙駐了車,便在簾外連連謝罪。邵璟一向金尊玉貴,隻要不是行軍之時,起居用度極其奢華、務求舒适。這一下子自然令其不悅。然這車夫是他極信重之人,常随行,機密不避。故而他隻臉色難看,并不加以為難。
“走吧!”邵璟淡淡一聲的話語,在外候命的車夫才敢驅車。随即車聲辘辘,靴聲橐橐。華麗的高大軒車緩緩前行,迆逦的仆從緊随其後。
郭霁正愁二人氣氛不洽,便借機化解,從袖袋中取出巾帕,先就遞到他手中。然後又默默收拾起滾落的空酒壺。
邵璟默默接過來,象征性地在衣袍上掃了掃。郭霁知道,他并不是真要擦拭,不過是給她面子罷了。
“阿兕,你同我一道,居然還擔憂住處,實在愚拙!”再開口的邵璟已然又是慣常的渾不在意的語氣。
郭霁心裡頓時松弛下來,笑道:“你家的縣主府邸我是不敢踏足的。倒是忘了,邵元璨在高門子弟中可是出了名的富甲京城。”
見郭霁故意地暗示不去他家中,便知她愛惜女子名聲,卻不肯說破,不由笑道:“你大概不知,我雖不才,已有寒舍幾間,也不住在縣主的府邸。”
郭霁不由緊張起來,可是卻沒辦法再明說下去——若邵璟别有打算,倒顯得她小人之心了。
邵璟見了,在心中偷着樂了一會,不再逗她,道:“放心,我這便送你到東市去。那邊雖不似西市逆旅衆多,可也不似西市雲龍混雜。”
郭霁心裡的石頭落了,忽想起一事來,道:“實在不妙!我的‘月照’還在西市!”
邵璟瞟了她一眼,歎道:“你這時候才想起你的‘月照’來,是不是晚了點?”
郭霁一見他的神情,便知他的随從們早已替她安置好‘月照’,便放了心,問道:“多謝。隻是不知今日阿兄特意尋我,所為何事?”
邵璟淡淡道:“無事。隻是想在‘上林春’宴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