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節非假,阿兄可是有什麼用意?”
邵璟卻沒應答,隻道:“你在梁貴人處已一旬有餘,人事還算順遂?”
郭霁自然不肯将雞毛蒜皮的小事拿來啰嗦,便輕描淡寫道:“諸事順遂。”
“那就好。”邵璟頓了一頓,道:“與你一同選為女官的,有海西侯的人,還有太後的人,隻怕大将軍的人也有。宮人中也未必沒有耳目,你要謹慎慎行,多加珍重。”
“好。”郭霁随口答應,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邵璟自然察覺有異,道:“有何不妥?”
郭霁便道:“今日有個女侍史極不收斂,另一人便說她背後有人撐腰。”
“你說的是哪一個?”
“此女姓許氏,二十頗有餘,三十尚不足,畫眉入鬓,長目斜飛,很有幾分容色。”
邵璟聽罷便笑了,道:“你說的那個我知道,此人乃是城西一個落魄寒門之女,生的有幾分容貌,且識文斷字。其父最愛鬥雞,飲醉了酒,便賴賬。”
“這樣一個人,便有幾分才德,也不堪入宮為女官吧。”郭霁不解道。
“你所言不錯。”邵璟笑中含諷,道:“可這許氏從十年前便與海西侯暗通款曲。彼時海西侯尚未發達,唯私下幽會,并不聲張。然自趙氏發達,她自謂有了依恃,便逼着夫婿離決了。隻是顯貴了的海西侯也想巴高望上,求了先帝硬是另娶高門。這許氏不願在正妻手底下做小伏低,便隻做了外室。哪知這海西侯從前望高門之女如神仙,待到手後卻又覺得無趣。即便家中妻妾成群,也還戀着這許氏。海西侯聽說太後要為梁貴人擇選女官,以為是個機會。清貴人家的女子他又信不過,便将許氏安插進來。”
郭霁聽罷,道:“怪不得……果真是物以類聚。”
邵璟笑看着郭霁道:“她欺負你了?”
郭霁本能地搖搖頭,道:“沒有。隻是我暗中觀察,見這許氏總是轄制别的女官,覺得好奇。不知身後是什麼大人物,故來相問。”
郭霁說得輕松,恍如不經意的閑談。
邵璟卻從她過于自然的神情中窺知了實況,便略靠近些,低聲道:“他們這樣的貨色,日後收拾起來都不值得出手。倒是貴人身邊的人,你要當心,也提醒她當心。”
郭霁不覺心中一動,目光停在邵璟臉上,探尋地問道:“你是說……”
“海西侯和他的人,實在招搖,恰恰替人掩蓋了真正的耳目。”邵璟略一沉思,道:“今日太後召見,我去時剛巧見個宮人匆匆出來。進去便聽見太後在與大将軍歎息着說‘梁貴人一向謙恭,如今病體纏綿,實在可憐,不要為難她’等語。大将軍還想說什麼,見我已經進來,便沒說下去。這樣前後一對照,必然是此前有人将梁貴人之情狀言于太後。”
郭霁先是納罕陳太後與大将軍雖則将在梁貴人身邊安插耳目一事避着邵璟,然卻顯然并不深自戒備。随即明白過來,邵璟隻是與海西侯勢不兩立,且與梁略往來密切,然自太後及陳勳看來,卻依然不是“異己”。
邵璟自小出入宮廷,深受太後寵愛,從前與陳勳也恭敬客氣。陳勳雖籠絡海西侯,卻不過視其為鷹犬,豈能為他而疏遠實力雄厚的邵璟?
她心中自明白此節,又聞邵璟之言,略一思忖,問了邵璟入宮的時辰,方明白梁貴人與永安縣主的閑談已然落在太後耳中,遂将今日之事向邵璟和盤托出。
邵璟略一回思,笑道:“梁貴人慮事謹慎、謀略之深,竟至于斯!實在不下乃兄。阿兕,你跟着梁貴人,必然無憂。”
郭霁便确信梁貴人在台榭中的話,句句都是有意為之。她此時方知,精明智計者于世間固然已是難得,卻算不得稀見。
唯有在艱難逆風與孤獨絕境中,堅毅固守、柔韌克己,不受外物之擾,不随風雨漂浮,安心靜待,以求不敗,察敵漏洞,方能一步一步走向心中的圖謀,運天下于掌上。
郭霁暗歎之餘,又向邵璟道:“聽聞海西侯争往平叛,阿兄何以應對?”
“平叛青兖流賊,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如果海西侯要去的話,那我自然要寸步不讓。今日太後與大将軍召我入宮,正是為此。”
“大将軍可有決斷?”
“海西侯雖是一條狗,到底也還是大将軍門下的狗。”
郭霁聽了便明白陳勳是讓邵璟退讓,于是道:“阿兄雖家世深厚,功勳卓著,然與大将軍相抗,恐緻禍患。”
邵璟見郭霁有此見解,自然安心,點點頭道:“既然太後與大将軍親自開了口,那便讓與他便是。”
郭霁沒想到邵璟竟如此輕易被說服,不禁詫異地看向他。
邵璟卻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伸手去拿酒壺,正要斟酒,卻發現早灑了個幹幹淨淨。
他并不惱,順手丢下酒壺,道:“你從前見過逐獵吧?獵人驅馳鷹犬,從各方追逐獵物。獵物遇鷹也躲,遇犬也逃,隻道獵人是想正面射殺它。殊不知……呵呵……獵人的真正目的是想将所有獵物驅逐到早已設好的天羅地網中,然後一網打盡。如此逐獵,遇飛鳥則以網羅,遇狐兔則以陷阱,令其在不知不覺中,耗盡所有氣力,惑亂神智與意氣——這樣狩獵,比之一劍射殺如何呢?”
暮春的晚風也冷了,風花的濃郁芬芳也終将沉埋。邵璟臉上的淡淡笑意,虛浮不定,卻掩蓋不住的憐憫、輕視以及殘酷。
郭霁不由一陣膽寒,可是越是覺得怖懼,越是想要探求。
“平叛……也是羅網?”
邵璟見她如此尋根究底,歎了一聲道:“所謂平叛青兖,不過是為功勳和軍權。我身經百戰,哪裡會在意這點功勞?别說骁騎營,随便将烏合之衆交由我,也必然百戰百勝!又怎會貪圖他們手中的這點兵力。他們偏偏以為我要與他們争這點東西……既如此,誰也幫不了他們。”
郭霁聞此,隻覺眼前是深不可測的幽深洞穴,那洞穴中似乎又有一點光,可是光從何來,她又不能全然捕捉,再要問時,卻見邵璟目光别開,望向他處,心知剩下的機密太深,乃殺人之利器,已然不能告知。
她是個知深淺的,于是便止了心中那點好奇,随口笑道:“莊生‘秋水篇’有言,鵷鶵發南海,飛北海,止梧桐,食練實,飲醴泉,然鸱卻謂鵷雛觊觎其腐鼠。莊生之言境界胸襟廣狹、高下判若雲泥。如今論之于謀略,其博大與簡陋,豈非如是哉?”
邵璟見她雖不深解角逐謀劃之具細,然知進退,谙真義,也算是聰慧已極了,于是贊許點頭,道:“你倒是好學不厭,事後自然能悟出真相。”
郭霁便低眸一笑,垂首飲酒,借機道:“司馬門何其關鍵,可是……梁武若能有阿兄的清醒,隻怕如今也不至于頹廢不振。”
因梁武放蕩不羁之行必定盡人皆知,郭霁也不點明。
邵璟果然也不問梁武有何頹廢事,隻是笑得意味深長,道:“阿兕,你拐彎抹角的,是在這裡圖窮匕見呢?”
郭霁被說穿了心思,卻并不含糊其辭:“阿兄與梁武雖無交情,然與衛将軍家卻厚密難分。梁武身處司馬門重地,卻懈怠放曠,隻怕于衛将軍與阿兄的大計有妨礙。”
邵璟不覺哈哈一笑,道:“你看看我,既要顧全你,還要顧全你心裡想的人,豈不是累煞也!”
郭霁當即反駁道:“我是為衛将軍和阿兄大計着想,非為梁武——阿兄如此說,可是陷我于不義!”
邵璟道:“你倒還不蠢,知道有些人、有些事,萬萬不可深陷!既然你明白,那此後對這個人,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見邵璟話語散漫,卻透着認真,郭霁聽得心虛。梁武已是永安公主的夫婿,卻又是自己的過往曾經,果田李下,也唯有如邵璟所言方能遠離是非。
她默然獨思,忽聞邵璟的低語再次傳來。
“有時候醉生夢死,迷惑的并非自己。”
此言如鐘敲鼓捶,震得郭霁心中搖撼——醉生夢死之人,若迷惑的不是自己,還能是誰?
天子生母梁貴人、衛将軍梁略、邵璟、梁武、京輔都尉董合……
掌控後宮的太後、大将軍陳勳、鷹犬趙佗、紛亂的北軍五營、明裡暗裡的女官……
許多的人、許多的事在她心中攪動亂如麻。
“隻是可惜了永安!”
邵璟的一聲輕歎,喚回了郭霁漫無邊際的浮想。
永安公主身為帝女,一向驕縱,偏偏一身喜樂系之梁武,确實令人唏噓。
可人是自己選的——郭霁無法共情,但她深知邵璟與永安長公主頗有交情,便不插言,隻附和似的一笑而已。
眼見天光将盡,邵璟便高聲問行到了何處,散在四周隔絕外人的随從聽到問話,忙近前回說“前面便是東市”。
邵璟聽罷,便令停車,自下車乘馬,隻把郭霁一人留在車中。随即呼啦啦由豪奴、守衛簇擁圍随着招搖過市,引市中人遙相觀望。
更有諸多相識上前與邵璟厮見寒暄,又有人親見他護送新入宮的郭女史進了東市最頂級的逆旅中去。
郭霁很快便明白了邵璟的用意:東市的夜晚何其繁華,達官貴人、貴家子弟絡繹其間,他們自然都識得邵璟,也不乏認識郭霁的。
他們若同處一車,又如何堵得了悠悠衆口。
她當然也明白了,為何邵璟定要在東市等着宴請她,為何要帶着她在東市的華夜裡引人注目。
因為自此之後,無論路遇豪橫子弟,還是高門貴女,乃至于宮中女官,往往對她另眼相看,格外客氣。
誰都知道宮中女官本身不過如此,可是若有顯耀巨族為之後盾的便與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