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幕僚們在他身邊喋喋無休,海西侯一派聒噪不已,他到底沉住了氣。無論是勸他不要自陷險境,還是勸他坐鎮雍都,乃至于自請出征的,他一概不聽,鐵定了心親征。
隻是臨行之際,他還是獨自去訪了中常侍曹允。
中常侍曹允,憑借着與先帝的自小陪伴之情與當年的誅衛之戰,成為首屈一指的宦官之冠。曾在故東宮逆亂的過程中暗自推波助瀾,此舉本為自保,卻也自然而然地成為梁氏的同盟。
如果不是在天子駕崩的當夜,那稍縱即逝的刹那抉擇之際,小黃門杜緻越過他,獨與令狐遂、顧繪素等人搶先向梁貴人及梁略暗自通傳機密,令他失了擁立新皇的先機的話,也許他不會被迫倒像陳氏。
即便如此,陳勳若要獲得哪怕一點不夠忠誠的真知灼見,也唯有去找他了。在充斥着乍貴、投機、根底淺的陳氏陣營中,唯有他是見慣風浪的。
陳勳上門的時候,中常侍曹允正在病榻之上,由他的侄子曹英侍奉着向痰盂内猛一陣不可抑制地咳。
陳勳見此,未免湧起一股莫名的厭棄——他到底還是老了,不複從前搏擊權力的遊刃有餘。何況他是個宦官,衰朽殘年的樣子,比一般的老者更令人憎惡。
陳勳隻管在心裡這樣想,面上卻一絲沒露出來,他坐在胡凳上,笑着欠身安撫。
可是曹允是何等樣人,似乎在陳勳熱誠的笑容裡捕捉到了真正的意思,在擦去了口角邊的黃痰後,輕輕一笑,道:“老了,惹人厭之甚。大将軍莫怪!”
陳勳自然堆出滿臉笑容,道:“中常侍忠誠笃厚,有大功于社稷,操勞國事而緻病,陳某誠敬贊佩猶且不及,豈敢厭棄?”
曹允卻隻露出似乎看穿了似的微淺笑容,道:“大将軍纡尊降貴,駕臨寒舍,必有教令,大将軍吩咐,臣定奉命,任君驅馳。”
陳勳見來意已被對方洞悉,不再耽擱,便向曹允讨教東征事宜。
曹允卻似乎不知陳勳内心的急切,照舊緩緩笑道:“太後日漸齒衰,陛下日漸成長;梁、邵等人虎視眈眈,大将軍麾下猶自空虛。方今之際,正該樹威立信,功成内外。若今率天下兵鋒,一戰而勝,不久定當凱旋,彼時挾滅賊之威,号令天下,誰敢不從?便是梁略也不得不俯伏聽令,邵璟也不得不偃旗息鼓。”
被看穿了打算,陳勳略有些慚色,道:“仆受先帝大恩,得任大将軍之職,常思回報,願肝腦塗地。奈何根基淺薄,見識鄙陋,麾下無人可用,不得已而親自出征,讓中常侍取笑了。然身負先帝重托,無日或忘,臨别在即,欲妥善安排中外,方可安心東行。中常侍睿智,願明以教我。”
“不敢不敢!”曹允笑得謙和,道:“仆今已老朽多病,智力衰殘。近輾轉床褥,常懷思慮。雖然愚鈍,亦有所悟。大将軍執掌國柄未久,内政多委尚書台,稽查課考悉任谒者台,郎衛、衛尉半由衛将軍掌控,方全力整頓北軍五營,五營之士大抵歸将軍統領,然治軍操練之日短,同生共死之情淺。今大将軍親征于東,其有利者三:與将士推衣分食,可施恩于衆,凝軍中之心,以斷故将之舊恩;青兖流賊雖衆,戰力實弱,大将軍奉天子之诏命,據除殘去穢之大道,挾天下之強軍,不日必可取勝,示号令于天下;以顧命之正,行領軍之權,名實合一,督掌天下之兵馬。如此一箭三雕,實至名歸,天下雲從。然亦有弊者二,若大将軍不棄,願直陳肺腑。”
陳勳聽得滿心滂湃,急于聽取,忙道:“中常侍但言無妨,某洗耳恭聽。”
曹允卻沒急着回答,卻沉吟良久方道:“其弊一,萬一戰事不利,則如今苟且偷安尚不可得,何談樹威施恩。隻怕為天下所輕,稍一不慎,局勢失控而緻于潰敗。”
陳勳聽罷,卻松了一口氣,道:“中常侍所言極是,然我帥百戰兵鋒,剿滅關東流寇,易如反掌。中常侍何不盡吐胸臆,明以告我?”
曹允聽罷,半日沒言語,終于苦笑道:“大将軍這一去,梁氏固然猶掌宮禁宿衛,且邵璟、董合、韓懿等人為助。若率邵璟、董合等名将同往,則未能獨領戰功,且邵、董等人常戰于北境、河西,在西、北邊地根基深厚,若令他在東方大放異彩,則更不易制。若留其在京,若無制衡,恐遺禍患。”
陳勳聽罷,果然恐懼猶豫起來,然沉思片刻,又道:“韓侯乃我姻親,素日親厚,他必不會為外人損親戚之誼,況我任政,他自得其利,何須舍我而取梁氏?邵元璨乃清平縣主之子,向得太後愛重,即便與梁略有舊,亦可籠絡而使其不叛。唯有董合,為嚄唶宿将,骁勇異常,曾有先登陷陣之能,其乃梁信部曲,與梁氏實為一體,不可分割,且今為京輔都尉,手下亦有近千人,着實可畏!”
曹允道:“梁略雖掌宮禁宿衛,然虎贲中郎将乃大将軍族弟,衛尉治下的宮門衛士、諸屯衛、徼巡衛士中盡有我們的人,屆時我讓曹英多值宿宮中,盡夠防備的。韓侯為北軍中候,喜結将士,素有異于常人之志,未必顧念與大将軍親戚之誼。隻是他素無征戰經曆,若獨自一人的話,倒也不足為慮。董合乃梁氏心腹,自然嚴防,大将軍可調其同往東征,以免與梁氏應合勾連。隻是這邵元璨——此前他曾多次自請讨賊關東,然太後與大将軍卻親自止其所請,如今倒有些難辦。”
陳勳道:“中常侍所慮及周全,策劃亦天衣無縫。至于邵元璨,曹公請放心,他極為驕矜,雖未必笃誠于我,自也不願屈居梁氏之下。我去之前,善加安撫,定然無憂。”
曹允見陳勳如此,便暗自歎息,道:“邵璟與海西侯有宿怨,在大将軍與梁氏之間,也未必如大将軍所揣度的那樣。且梁略之弟梁武擔任司馬門之要職,今為大将軍計,不得不防!”
“邵平侯其人,我信得過。至于梁武,倒有幾分武略,可惜其人驕狂,且意氣用事。日前我與海西侯用了個美人計,以醇酒婦人迷惑他,如今斷無差池。”陳勳說着,笑得很是不以為意:“中常侍憂心太過,即便這幾人有所異動。我率大軍在外,他們手中兵力有限,如何敢妄為?況中常侍坐鎮京中,我亦會留下親信坐輔助,如此必無舛錯。”
曹允話已至此,見陳勳在邵璟之事上油鹽不進,亦無可如何,唯有細細謀劃,以求補益。
一月後,糧草備齊,兵力集結,分三路出關東去,加京輔都尉董合為讨虜将軍,率左軍,為先鋒;右軍輔翼策應,為陳氏故舊擔任。大将軍陳勳自領中軍,率三路兵馬浩浩蕩蕩出征。
臨行,增益邵璟封邑至一千戶。留長水校尉全營及越騎校尉、射聲校尉等各二百人守京師。并以從前的左京輔都尉暫代京輔都尉一職,負責巡徼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