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風乍起時,曾經頻起的躁動随着梁王順利之國後的平淡無事,漸漸消散在晨起日晚的清涼中。
而當陽光恍得人心頭怅然時,關東傳來平叛得勝的消息,無疑是最撫人心,令一度緊張的朝局漸趨平穩。
無論是太後一黨的陳氏及其黨羽,還是幼年天子一派的梁氏家族,抑或是姜策、邵璟、韓懿等,誰也未再攪動起任何的驚天波瀾。
除了在邊關被演武士卒不小心射傷的梁略歸京,太後親自命使者前往恩賜慰問之外,别無一絲漣漪。
當然,朝中雞毛蒜皮的小事,多如牛毛。閑來無事的争鬥,不值一提。
日複一日的深宮,默無聲息的前朝宮妃,甚至曾經氣勢洶洶趙貴人再見梁貴人時,也能心平氣和。
至于引發趙佗無比恐慌的許侍史一事,不過是世間的一粒塵埃,被風催動,不知飄向了何鄉,再沒了一絲絲聲息。仿佛人不曾來過,事不曾生發。
唯有梁貴人偶或想起有過這樣一個印象不甚深刻的女官,曾經掀起過風浪來,很有些惋惜,便命宮人去她的母家賜與财物。此後,再無人提起。
郭霁有時候會覺得疑惑,許侍史跟随趙佗多年,眼看着飛來的富貴,一家子跟着縱橫鄉裡,為什麼非要與趙佗的車夫有了私情,與一個市井小民所能得到的驟然富貴相比,難道就那麼忍不了寂寞嗎?趙佗明知道許侍史知道許多不能對人言的陰私,為什麼非要當街打了許侍史,卻又不忍割恩斷義呢?或者他不能虛與委蛇悄悄料理了這個掌握了自己隐秘的女人嗎?
更不可解的是,雖然一向粗魯殘暴,卻始終不改發迹之前的品味。好容易弄到手的高門貴女與攀附富貴巴結來的如雲美女,都不能動搖他對許侍史的情意,為何偏偏在這時候就有了一個能夠迷惑他的新寵呢?
而當初從顧繪素那裡得知,離間許侍史與趙佗,不過是為了确知趙佗陰養死士。不知許侍史最後如何了,隻是自她離開顧繪素住宅後,不過二日,便聽聞許侍史失了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可是如今兩個月過去了,也沒聽說有關趙佗的任何動靜。
更甚的是,郭霁有些不明白梁氏為什麼非要和趙佗過不去。趙佗不過是個小人,雖然郭霁想起留守北地族人為其殘害之狀,恨不得将其碎屍萬段。然平心而論,實在不值得因為他而打草驚蛇。
反倒是留着他的好,留着他,雖無過人才智,卻也可算平穩的陳勳便有了破綻。
陳氏一族從前未曾染指權力,無治國之能,卻也無甚大惡,隻要有陳太後在,顧命輔政,也是理所當然。而不足二載,陳氏一族的口碑崩塌,都是因寵信趙氏一族,縱得他目中無人,侵害朝士。
陳氏一族其實也知道趙佗可以用來排除異己,卻不可與謀大事。然而實在沒有腹心可用之人,隻好拉攏邵璟、韓懿,已經同為輔政的姜策,好對抗天子的母族梁氏。
既然如此,橫在梁氏權力之路上的阻礙,趙佗實在算不上。如今與趙佗為敵,實為不智。
但是,無論是梁略,還是梁貴人,甚至就連梁武也不是等閑之輩,而據她所知,就連顧繪素也參與其中,邵璟隻怕也深知其事……這些,皆是能入死地而出生天的天選之人,無論謀略還是堅忍,皆深不可測,怎麼會呢?
令人唏噓的是,郭霁想不出的高手對決,權謀策劃,白白消失了世間一人。她想起不過二三個月前,那個卓有才華卻飛揚跋扈的女子,雖令人厭惡,卻也鮮活明亮。又想起她被打的凄慘,自己去受命去探望時,一改往日的嚣張,也曾與自己傾吐真言。
她當然知道自己故意散播出去的謝恩書表并不是許侍史的真正死因,卻也不由感歎自己竟也成了棋盤上上的一枚棋子,無形中做了許侍史命運的推手。
棋盤的博弈中,棋子是高人彈指一揮間的舉棋無悔;權力的鬥争中,人人都是帝王将相眼底空空的命賤蝼蟻。一将運籌帷幄而功成萬骨枯,何如朝士眉頭一動而掌運天下事。
時間很快到了那個微涼的夜晚,東征大軍的前軍已返還五營,在渭水南北的月光裡思念春歸夢裡人;後軍仍駐留已函谷關,在黑沉高峻的崤山腳下眺望暗夜中的雍都城。
而郭霁卻在值宿房中撥動了美人宮燈裡的燈芯,在氤氲燈光下,一字一字地校對梁貴人向陳太後“中秋之賀”的章奏,敏銳地捕捉到其中或可令人生發聯想、興風作浪的微妙字眼,用削刀小心地刮去竹簡上的墨痕,提起飽蘸墨痕的筆來,斟酌半日,方鄭重寫下改好的字句。
忽然一陣風來,打在窗紙上,簌簌簌簌地咻咻不已,險些打滅了燈火。她隻好将燈罩旋轉,已避開風吹。心中不由傾佩這設計宮燈的匠人,竟想出這樣的精巧奇技,燈罩随意旋轉以避風撲,卻又能不擋光亮,反能控制光的走向而聚合燈光。
她瞧着這燈,忽想起姑臧城中那個綿綿秋雨夜,邵璟來看她,款言相慰,又将父親臨别之言交到她手上,第二日送來了一盞半人高的錯彩镂金的連枝曲翹鸾鳥無煙防風燈。
想起邵璟的深情厚誼,又念起父親慘死與生前慈愛,歡愉頓轉哀傷,眼淚便落了下來,滾在竹簡上,洇濕了剛剛寫上的字。
浸濕了中秋賀章,她不敢怠慢,于是忍了淚,拿起锉刀小心翼翼地刮削那模糊了的字迹。
她正刮得認真,忽覺手上一痛,原來使力偏了,锉刀紮在手上,血已止不住地冒了出來。她趕忙放下才刮了一半的竹簡,拿起一片軟緞就去擦拭血迹,好在傷的不深,傷口很快便凝結了,看起來也不會留下疤痕。
倒是左手掌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仍在,那是數年前悖逆庶人叛亂時,她為救梁美人被流失貫穿了手掌。
彼時還是美人的梁暄贊她郭氏一門英烈,可是一門英烈也沒能免得了權力傾軋、你死我活。
可是如今她卻靠着這道傷疤回到了梁美人身邊。
匆匆數年,倉皇五載,那時候她才十六歲。
又是一陣風吹來,帶着深夜裡獨有的涼意,驚醒了她的追憶。她從沉思中擡起頭遠望,一窗寂寥,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中天。
唯有桂樹在窗外随風舞動,沙沙作響,那是夜半時分才有的淺唱低吟。
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空曠的宮苑中響起,郭霁心頭一跳,猛然站了起來。
幾乎同時,一名小宮人撞了進來,郭霁認得那是梁貴人身邊的親信。
那小宮人來不及調勻氣息,便彎着腰,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快走!貴人命你到寝殿。”
郭霁雖早預感到近日必有大事,然事先卻不知詳情。今日見梁貴人親信夤夜忽至,便知必有蹊跷。
她并不知是誰率先發難,也不知形勢于梁貴人是否有利,片時不敢耽擱,帶着滿心狐疑,随那小宮人默無聲息地奔跑在岑岑暗夜的亭台廊榭中,聽着呼呼風聲從耳際劃過,偶有樹木枝葉掃在臉上,一陣異樣的癢意分外明晰,黏在肌膚上,久久不去。
梁貴人寝殿外不過寥寥數人,除了兩個心腹宮人外,便隻有令狐遂率七八名羽林郎肅立廊下。整個宮苑靜悄悄的,連一聲咳嗽也無。顯然除了心腹,餘人毫不知情。
如此肅整有序,郭霁的心稍稍安了些。
梁貴人尚未出來,郭霁瞧了瞧令狐遂,相問卻又沒敢問出口。
令狐遂目不斜視,卻已瞧見她的神情,略彎了彎腰,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天子已至北宮,太後不肯交出印玺和虎符。貴人這便過去。”
下半夜的風,竟有了秋日的冷;黑沉沉的夜空,照舊地冷月無聲。
令狐遂的話平淡地不帶一絲波瀾,卻是天旋日轉的波濤洶湧。
郭霁知道成敗在此一舉,略作沉思,低聲問道:“大将軍何在?”
令狐遂的目光泠然有光,半日吐出一句話,雖仍是一向的無情無緒,卻帶了點莫名的意味:“想必在大将軍府的溫柔鄉中吧。”
郭霁便明白了,梁氏一族以及天子引而不發,便是等今日。大将軍得勝歸來,最是得意忘形之時。而偏偏選在今夜,乃因依朝廷制,大軍不得入城。除在函谷關駐紮待命的之外,跟随大将軍返京的,在黃昏之前返還原駐地。大将軍功勳卓著,特許連夜入城,以待明日觐見加封。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今夜天子就動手了。
寂靜平和的夜晚,默默無聲。可是她知道,天子已經帶着親信逼迫太後交出玉玺和虎符;等待加了玺印的诏書好率軍接管城門的将領已整裝待發;或許宮内的衛士已經在暗中目露兇光,磨刀霍霍了;而埋伏好的死士卻已在大将軍看不見的地方密切監視他和他的親信,随時可以拿起屠刀……
梁貴人已經穿好了衣物,雲鬓高聳,衣裝整饬,她站在寝殿門前遙望着無邊無際的天宇,深思平靜而悠遠。
令狐遂已經上前催促道:“請貴人速行,兵貴神速!”
梁貴人無聲地點了點頭,目光從仰望轉為了平視,向郭霁她們這邊瞧了瞧,又似乎沒瞧什麼一樣,良久,歎息一聲:“不到萬不得已,莫要驚吓了太後!”
衆人應諾,随着梁貴人的一個轉身,無聲無息地逼近北宮。
屯守北宮宮門的屯衛侯要麼是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換了,要麼是早已良禽擇木而栖了,梁貴人一行人順順利利地就進了北宮,很快到了太後的寝殿前。
與想象的宮變不同,這一次,全然不是悖逆庶人兵變時的血火沖天。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仿佛整個宮城都沉浸在無邊的睡夢中。
殿外僅有幾名羽林和虎贲衛端立廊外,神情肅然而恭敬,看不出是來參與宮變的,似乎顯示出了天子最大的克制。
唯有月與燈光照不到的大片陰影裡,如石林般矗立對峙的南北宮衛,不動如山,顯示出幾分劍拔弩張的壓抑來。
梁貴人停了一下,向令狐遂交代幾句,才在迎候宦官的接應下到了殿上。
彼時殿内除了太後的腹心宮人及宦官外,就隻有三個人。
天子恭謹地侯在堂上,顯出一個十齡孩童所不具備的沉穩與耐心。梁略與顧繪素一前一後跪在已經打開的内室門前,一言不發。
顯然此前已有一番争執,此時正如暫時退潮的汪洋,不知那一刻,驚濤駭浪便會卷土重來!
天子見了梁貴人等,上前行禮,拉住她的手,仰面道:“母親來了?勸勸太後吧!”
梁貴人默然無語,隻是緊緊握着天子的手,轉入内室,并不急着讨要本屬于天子的印玺與虎符,依舊恭恭敬敬地向太後行禮。
沉默了許久的太後,見了梁貴人,憋了許久的情緒,如同積攢了許久的地火,此刻噴薄而出。
“梁暄,你還有臉面來見我嗎?當初你梁氏不過一介邊境武家!受先帝大恩方得入京。若我不将你選在身邊,親自調教,你能得天子寵幸嗎?你能成為天子生母嗎?你梁氏一門能跻身貴戚之列嗎?若早知你梁氏一門背恩負義,當初巫蠱案時,就該讓天子滅你滿門!哪裡還能有今日我陳氏一門之慘禍呢?”
當聽到“巫蠱”二字時,郭霁明顯得瞥見梁貴人一向平和的臉上猛地一抽,隻是旋即便又是恢複了那副謙和和煦的笑容,“太後之言太過了,今日不過是趙家陰養死士、暗藏甲兵,有大逆不道之事,與陳氏何幹?”
見梁貴人輕描淡寫,平生不疾言厲色的太後再也忍不住,怒道:“既與陳氏無幹,你的好兒子為何又帶着人來奪玉玺?又要虎符做什麼?收拾一個趙佗還需要調動軍隊?梁暄,你哄誰呢?你欺我老朽沒什麼,先帝可在天上看着呢!”
梁貴人照舊笑着,道:“太後責之太甚,陛下年幼,如何擔當得起?他要玉玺不過是要下诏逮捕趙佗。至于虎符……趙佗陰養死士,若無虎将,哪能伏法呢?陛下欲繩奸佞,請太後成全!”
太後目光射在梁貴人臉上,冷如冰淩,高聲向外道:“梁略!看看你的好妹妹!你們梁家教養出來的賢婦人!是如何巧言詭辯!又是如何心如蛇蠍!看樣子今日我不交出玉玺和虎符,你們兄妹是不會罷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