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袍窸窣,棋子切切。
不甚分明的嘈雜從樓下的大堂傳來,卻仿佛來自遙遠的夢境,又是相隔時空的呓語。而無聲的營謀,恰如此時此刻空寂的秋夜。
郭霁默然飲着酒,不知這平靜之下的棋局何時是盡頭,直到棋子落在棋盤上的一聲脆響,宣示着博弈的暫歇。
“好!好!好!”其中一人連連贊歎道:“想不到先生于這尺寸棋盤中竟模拟出問鼎逐鹿的殺伐無聲。真真痛快淋漓!”
“雕蟲小技,坐而論道罷了。”
“先生此言差矣,先生執黑子,我執白子。白子尚在局中不自知,而先生的黑子卻悄無聲息地四面布下閑招。白子隻謂無關緊要,哪知竟是天羅地網,待察覺時,黑子已不動聲色間合圍,白子一個不剩地盡數陷入羅網中。待到此時,黑子方露殺機,殺機既顯,一招封喉!恰如近來風雲之變,比之風雨殺戮,不知高明幾許。”
“不露聲色,以柔克剛;于無聲處,百煉成鋼!刀鋒所在,不斬無辜;利刃到處,無一漏網。這才是真正的以天下為弈,謀略策劃。豈尋常權要武夫可比?更非我這徒托空言之人可比!”
“先生這等高明,一會高先生來了,定然如獲至寶。如今公孫氏雖守喪在家,待我等卻異常禮遇。他日足下得伯善公青眼,莫忘了今日情誼!”
“先生何出此言,若能得公孫氏賞識,君乃我之伯樂,不敢或忘。”
“都這時辰了高先生竟還沒來——不過先生放心,高先生一向守約重諾,說要來,就一定會來。此時必然備什麼事給絆住了。你我暫且飲酒相待。”
說罷二人便相互敬酒,又山南海北地暢談起來。
郭霁低聲道:“他們口中所說的高先生,難道是公孫伯善的心腹高揚?”
邵璟正搛了一塊鹿脯,塞在口中,一臉享受,忽聽此言,不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連高揚也知道?如今做了女官,長進不少。看樣子我以後可以放手了。”
聽得邵璟“放手”二字,郭霁不由心裡一陣柔軟,宛如春風春水,浮蕩心頭。這數年的驚心動魄、重重磋磨,哪一次不是他出手?她如今的這點見識,又有多少不是來源于他?聽聞她被選做女官,就連初入宮掖時所穿戴的,也是他親自置辦。此後更是親自出面托舉,事事着意栽培。她如今的一切,大抵都是他所成就,她所有的見聞,也不出他的窠臼。
可是這一次,他卻說錯了。高揚這個人,卻是數年前就認識的。那時候她還不谙世事,跟着梁武胡鬧。好在遇到了來護衛顧繪素的高揚,巡夜的士卒無人敢盤查,這才順順利利回了家。
她本來不知道高揚是公孫汲的人,但梁武知道,不久她便也知道了。那時起她才恍然——原來顧繪素的身後,竟還有公孫家的勢力。
可是這些往事她自然不會告訴邵璟,便隻是抿了一口酒,笑道:“我即便有一星半點的長進,也是阿兄教導的好。”
邵璟聽了,不禁笑出聲來,道:“今日怎麼了?巧言令色!”
邵璟的笑容帶着幾分貴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經心,又有幾分他與生俱來的驕傲神色。這熟悉的笑容,卻令郭霁又是惆怅,又是溫暖——世事變幻,又有幾人風骨不改?舊情不變?
她歎息一聲,放下酒杯,目光流轉,笑看向邵璟,突然一陣大力推門聲傳來。要說的話,就此打斷。
“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兩位先生高人高見,鄙人在旁邊聽得明白。今日在下虛心請兩位到家中小叙,定不負兩位先生盛德高能!”
此人言語本為邀約,然掩不住的語氣驕矜。郭霁聽其聲音,當出自年輕男子之口。隻是不知為何,竟有幾分莫名的熟悉,卻想不起來究竟出自何人,不禁看向邵璟。邵璟卻自顧自飲酒,似若無所聞見。
“公子好意,鄙人心領,然草木自有本心,不求貴人相折。泉林之人,不慣拘束。公子之命,恕不能從!”
其中一人當即拒絕,這令先前那位“公子”十分不悅。
“我是見先生乃是賢士能人,這才好意相邀。家父最是賞識賢才,二位将來何愁富貴功名?”
他本意是想許以功名,收攬賢能,奈何語氣中撲面而來的傲慢卻令聽者難以忍受。
“我見公子衣着不俗,通身氣派,便知公子身份貴重。可是公子難道沒聽說過‘鵷鶵不食腐鼠’的故典嗎?”
“什麼鵷鶵?什麼鼠?”顯然那公子不讀莊子,并不知什麼故典,聲音更高了些,看似不屑,實則心虛。
顯然先前那處士已聽出了他的心虛,冷笑一聲,道:“昔者惠子相梁,莊子往見。有人便對惠子說莊子來,将欲代子相。惠子恐懼,于國中搜了三日三夜而不得。莊子聽說後,便自來尋那惠子,說‘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鸱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發出吓的一聲,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吓我邪?’這個故典,凡讀些書的俱知,公子如何不知?”
一陣片刻的沉默,忽聞一随從高聲道:“你是何等人,弄些‘之乎者也’專來唬人!我家公子乃屯騎校尉家的公子,雖年少,卻也有戰功在身。如今身列南宮衛士令,豈是爾等鄉野小人可不敬的?”
聽到這裡,郭霁忽明白過來這所謂“公子”,乃是屯騎校尉董合的兒子。董合悍勇,但數子皆資質平平,其中最不學無術的就是董甯。
況此人聲音如此熟悉,自是富平城外一别後數年不見的董甯無疑了。他還素來有些沒輕沒重,不知今日又攪什麼渾水來了。
“董校尉英雄了得,竟不知家中有如此刁奴。”其中一人已氣得聲音發顫。
董甯的聲音再次傳來,帶着幾分得意,道:“家奴無狀,沖撞了二位。我董甯是出了名的才疏學淺,然适才先生所言,倒有幾分明白。隻是尚有一事不明,要請教二位先生。”
那二人定然不忿,卻也無話可說,唯冷哼一聲罷了。
董甯卻也不惱,笑嘻嘻道:“既然兩位以鵷鶵自視,以為富貴利祿不過是‘腐鼠’,那為何又在這裡苦苦等公孫家的家奴呢?”
郭霁聽到此處,不由笑出聲來,她雖不能眼見,卻也能想見那兩位高人賢士面對這樣的無賴,臉色定然好看不到哪裡去。
“這董甯,真是半點沒變!”
邵璟卻笑道:“倒有些急智。”
“他跟着梁武,能學什麼好?”郭霁說着露出一抹笑容來。
邵璟瞧她這一笑,映着燈光,宛如春水蕩漾,忽明白這笑容一半是沉溺,一半是溫柔,大抵是她在不自知時,往事重臨時的癡醉。一念及此,他便收了笑容,放下酒杯,再不言語。
二人低聲言語間,忽外面一陣橐橐腳步聲,随即有男子朗聲笑道:“公孫家的家奴來遲了,令董公子與二位先生久等了!”
這一聲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倒把衆人鎮住了。就連在隔間中邵璟也不禁颔首。
若是别人,被事主當衆這樣一聲揭穿了背後妄論,也該有些羞恥心的。可那董甯是個厚顔不知恥的,照舊熱情洋溢地回應。
“原來是高先生到了,教我等得好苦。”
“不敢不敢,鄙人當不得董公子如此稱呼。隻是邂逅相遇,本該替家主侍奉公子的,然已約了人,今日無暇承奉公子。”高揚一面笑着敷衍董甯,一面向那二位處士道:“令二位先生屈尊久待,乃高揚之過。請先生别處一叙,我家主人另有安排!”
“原來這二位賢士乃公孫伯善的貴客,在下也仰慕二位先生,既如此,不如我們一同宴請二賢士如何?高先生想必不會拒絕在下好意吧。”
高揚冷冷笑道:“董公子如今飛黃騰達,豈是我這家奴有資格侍奉的?”
董甯見高揚不給面子,登時放下了臉,道:“你還知道自己的身份啊!憑你還敢與我搶人?”
高揚見董甯圖窮匕見,語氣反倒更加從容舒緩,道:“董公子說笑了,不過會會友朋,怎麼說到搶人了?二位先生乃我家主貴客,董公子不給我這家奴面子,總該記得我家主伯善公與令尊的幾分情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