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董甯果然沒了聲。郭霁便也料到,他在外無法無天與公孫家為難,實是瞞着他父親的。誠如當日他在太學出言無忌,又欲在街頭與梁武脅迫自己,卻也因一句“殺敵一千,自傷八百”而露了怯。
物換星移,幾度春秋,可因這董甯聽來一如當初,倒令郭霁恍如回到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
“這董甯,還是不自量力了。董家要與公孫家搶人,隻怕是……”郭霁幽幽歎了一聲,卻沒說下去。
邵璟本是一番壁上觀的樣子,聽了她的半截話,卻順手丢下筷箸,瞧着她笑道:“如果是梁家的人呢?”
郭霁聽得心頭一震,轉過臉來目視他:“不會吧?大将軍一向氣度非凡,犯不上為了個山林處士與公孫家交惡。”
邵璟搖搖頭,道:“近來世家大族都在忙着養士——平侯自然不至于,但梁家可不止他一人。”
郭霁心中一動,想也不想便問道:“阿兄說的是誰?”
邵璟笑得别有深意,目光淡淡落在她臉上,卻沒有正面回答,隻道:“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梁家的人!”
郭霁當即心中一個激靈,梁家的誰不知天高地厚呢?
“董六你個慫貨,我尋你半日不見,你逃酒逃到這裡了?還不快快回來與我再飲三百杯?”
一聲熟悉的語調從記憶深處穿透厚厚的時光直達人的肺腑,帶着幾分驕矜、幾分冷淡,卻又有幾分狂悖——除了梁武,還能是誰呢?
郭霁禁不住地挺直腰身,邵璟斜睨過來的目光卻更添了幾分嘲弄。郭霁也察覺到了他的神色,便慢慢放軟了腰身,坐姿漸漸松懈下來。
很明顯梁武是來解圍的,可是董甯卻咽不下這口氣,眼見着靠山來了,當即高聲嚷道:“我的四公子,你可來了。此前我陪四公子飲酒,聽見這二位賢士高深莫測,四公子十分愛惜。我董六雖沒本事,卻怎能讓失望呢?知道四公子最重賢達,于是好意來相邀。哪知這位高先生卻不肯,還威脅我。”
高揚見身為羽林中郎将的梁武親自來了,趕忙上前揖讓拜見,謙恭遠勝适才對董甯。董甯自然不忿,又是一陣添油加醋。
可是梁武與高揚兩個卻未理會董甯的心思,也完全不提對兩位處士的相争,反倒有的沒的寒暄半日。
如此反常,郭霁聽着更是不安,轉眼去看邵璟,卻見他照舊無動于衷,專心緻志地飲酒用膳。
“梁氏與公孫氏數年來也算同仇敵忾,如今梁武這樣一鬧,隻怕生了嫌隙。”
見郭霁看似無無心,邵璟歎了一聲,道:“此一時,彼一時。他們的事,你管不了。”
郭霁道:“若太後知道……”
“就因為你是太後身邊的人,才更不能露面!”
郭霁先是一愣,随即清醒過來。如今梁武與公孫汲争人,若她出面,是該助梁武呢,還是勸他呢?一個梁武就夠收拾爛攤子了,再饒上一個親近女官,他日若太後知曉,更沒了處置的餘地。
果然一陣寒暄過後,高揚先就道:“家主這兩位友朋千裡迢迢地來京中,董公子雖欲結交,煩請改日。懇請梁四公子勸勸董公子。”
梁武聽了,笑了一聲,道:“董六不懂人情世故,任性妄為,高先生不要與他計較。”
郭霁聽得松了一口氣,而外面董六卻不服氣,道:“四公子!”
“董六,你便不念着你父親與公孫伯善的舊誼,難道不念着與公孫老五的交情?這幾日他可沒少與你同樂!”
梁武的聲音仍舊懶洋洋的,可是無論是邵璟還是高揚,甚至郭霁,都聽出他話語中不同尋常的意味。
果然高揚呵呵幹笑了兩聲,道:“梁公子說笑了,我家五郎日日在家陪着家主茹素讀書,雖與兩位公子有舊,今日也不得相樂。”
梁武等得就是這句話,然他既拿住了七寸,語氣更加慢條斯理,道:“哦,是嗎?那我就不明白了,昨日與我們董六打賭争奪琉璃娘子的,難道另有其人?”
一陣死寂,人心洶湧。
郭霁聽到琉璃的名字,不覺一驚,沉默半日,方問道:“難道是姑臧城中的那個琉璃?梁武與董甯兩個是為了她才有今日之争的?”
邵璟淡淡道:“琉璃确是姑臧城的那個琉璃,但他們兩個今日這一鬧,卻未必是為了個樂伎。”
郭霁卻不記得梁武與公孫家有何私仇,總不會是因要替董甯出頭吧。梁武是有些護短偏袒的,可不至于到這地步。她再去看邵璟,可他卻面色沉靜如水,一絲一毫信息也不透露。
而此時此刻,在郭霁與邵璟看不見的地方,高揚向那兩位“莫測高深”的處士一揖到地,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跟着他的人也呼啦啦地撤了去,郭霁聞聲方知勝負已定!
兩名處士被晾在當場,頓時顔面無光,當即便要拂袖離去。
梁武既能挫敗高揚,已是有備而來,哪裡容得他們離去,輕輕一揮手,身邊的随從便悄無聲息地圍了上來。
“你……你……這是何意?”
“梁公子,你雖權勢顯赫,卻也不能無端為難我們這布衣之人!”
兩名處士急了,可梁武仍舊氣定神閑,道:“二位先生稍待!如此良辰,容仆将二位的家眷請來,同享富貴利祿。未免二位勞頓,我已先行遣人到二位的故裡去了,想必不日便可到京。”
“你……你……你梁氏欺人太甚!我雖鄙賤,卻也恕難從命!”
“先生既是鵷鶵,我梁氏便給你梧桐、練實……以及醴泉。難道先生這鵷鶵,非要吊死在公孫氏這一棵‘梧桐’上,視他人皆是‘腐鼠’?這公孫氏好好的喪不守,日日養着這些門客,意欲何為?他眼裡還有天子嗎?”
此言一出,非但兩名處士震驚,便是郭霁也驚得掉了筷箸,不由看向邵璟。
邵璟卻冷笑道:“你這回明白了吧。”
郭霁點點頭,果然梁家對于公孫家是防備的。可是以梁後及梁略為人,定然不會如此聲勢淩人。梁武,到底還是沉不住氣。
“我說他不知天高地厚,你總信了吧。”邵璟依舊笑得風輕雲淡。
可是郭霁卻有點不明白,畢竟如今的梁氏如日中天,而公孫氏卻因為老家主公孫尚的去時,其子公孫汲、公孫懋兄弟等人仍在守喪。即使守喪已經結束的兄弟與侄子,也大多推辭了朝廷任職。公孫一族,仍堪稱大族,卻勢力大為滑落。
“阿兕,這世間窮達流轉,落魄時的不甘固然愚蠢,可是繁盛時的狂妄,才叫不知天高地厚!”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邵璟笑着補了一句,再飲一杯。
郭霁咀嚼此言,隻覺大有深意,可是那究竟是何種境地,卻又不能盡皆參悟。
外面梁武已經命人将兩名處士強行“請”了去,此後倒是寂靜如初,沒了聲息。唯有秋風吹來,席卷而過的聲音簌簌作響,令人心頭一陣一陣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