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束坐了下來。虛穴是一個并不圓滿的孔洞,不過他并不擔心它突然坍塌,于是他坐的很踏實,恍然間,精神發散,他聽到了周圍有規律的呼吸聲,與之重合。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活物,世界就是他自己。
宇宙大帝試圖用他的自我來禁锢自我。
而線束在擺脫了繁星之後,轉而通過每一階殘留下的意識,反握住了缰繩。因此,他僅是平靜又空蕩的坐在那裡,便獲得了與萬物千絲萬縷的聯系。
這些聯系又将提供給他攪動萬物的偉力。
——引動精神,憤而蓄力,挽弓搭弦。
他将旋轉不休的海洋搭在手臂上,水波倒映星光,滿天的星辰凝固成弦上一道狹長而璀璨的利箭… …與此同時,萬景黯淡,邪神帶來的虛構妄想再度襲來,大鱗在閃光,世外之雲籠罩幹涸的曠野,一千個一萬一億個星璇在灰色的風暴中眨眼,一時之間,他隻感覺大風突至,穿過耳畔,向着平原遙遠之處而去,帶動不存在的林葉嘩嘩作響…
以現實之我為扳機。
無前無後的莽荒之虛摒棄了所有幻象,一切蜃景驟成空,太陽重新現于他的眼前。
沒有準鏡,他們敵人難以想象之巨大的身形卻包含了光球層色球層日冕,蓬松而模糊,仍需謹慎瞄準。
大空之上,太陽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輻射出更加灼熱的芒刺,不可接觸,不可直視,隻多看了一眼,線束就不得不閉上眼睛,細細的能量液流從他的眼角破裂處向下流淌。
視野被黑暗包裹,須臾間,他再度陷入想象。
廣闊的訓練室裡,同樣交織的天與地…噬鐵蟲頭上的光圈在他瞄準緻命部位的那一瞬間,變得血紅。
他舉起手臂,擡箭上指。
意識發散升華,起伏如潮。神思模糊之間,線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再具有邊界,變得龐大而臃腫,一如大海本身,他攀緣向上,終于用自己覆蓋住了朦胧光暈。
他看到了那團熱烈之物的内核。
它汩汩跳動,向外噴湧奔流出無限熱量,像是火焰,也像火種。
與之相比,凡人比螢火之光還要黯淡,一眼望去,恐懼敬慕之感便已如山壓來。
然恒星之下,射日之人拉弦的手臂固若金湯,内斂,穩定,他什麼也不再去想,訓練室的天地合攏,太陽與蟲豕也并無區别。
箭尖遙指,三點一線。
似火晚霞頃刻間密布了整片天穹。
——
般羅若行雲流水般的神性舉止猛的一頓。
他周身的磁場凝滞了一瞬間,再度恢複正常時,理智的人性之光從他的光學鏡中亮起,這個空蕩蕩的神殼終于駐紮進了一個遲來的靈魂,從神性天然的野獸降為了可以交流的常人。
祂慢慢收回了高舉觀照般若的雙臂。
受不能承載力量的壓迫,短短幾秒,他的所有關節變得凝滞不堪,簡單的動作也帶起一連串尖銳的齒輪摩擦聲。
神明恍若未覺。
在威震天警惕敵意的注視下,祂伸出一指,合攏手掌,遙指向最後的使徒。
比起給予指引,祂更像在向凡人尋求幫助。
冥冥之中,生命的締造者,慈愛萬物的普萊姆斯神指引着他已化生凡人的十三使徒:那是我無數平行裡唯一異端的兄弟,無處不在的無我意識在道,作為破滅的反面,祂善亦我,仁愛亦我,你見祂可如見現在神。
現在之神虛弱殘缺。
領袖擡頭注視神明,完滿的圓環已經開始呈現出破碎之态,他的光鏡裡倒映出下墜的光羽。
神明的面容安甯而平和。
伴随着周身以身創世般的潰敗,景象與億萬年前的某一時刻重合。哪怕擎天柱已經忘記了曾身為使徒的記憶,心中仍是莫名一悸。
他掙紮起身,順從自己的心中所想,同樣用一指還饋于神明。
神與人達成了鍊接。
頃刻間,普萊姆斯神殘餘的力量從領導模塊中傾瀉而出,鋪天蓋地的藍光盈滿了整個火種艙室的穹頂,它猛升而上,又湧灌朝下,直直的向着光暈中的神祇沖去。
般羅若的周身發散出通白天光,祂像是一面鏡子,重新将光線反射回應去之地——宇宙大帝的火種。
在這個由人神共同協力組成的神聖三角形成的那一刹,領導模塊之力瞬間吞沒了迷惑人心的紫光。
宇宙大帝的虛影在巨大的火種上方不甘咆哮。
虛弱的神明否認自己的結局,在絕境中揮舞精神觸須,在隻有他們彼此才能聽視到的更高維度發出尖嘯,呈現千态幻亂,試圖蠱滞住自己同樣破碎虛弱的兄弟。
但對自己的同源兄弟,仁慈之神比祂所能想象到的還要木然和無情。
幻亂無盡,般羅若則一動未動,仿佛真的已經成為了一面無喜無悲的鏡子。紫色的球狀閃電打落在他們周圍的地面上,噼啪的電流爆裂聲與組合金剛周身崩解的聲音重合在一起,一如暴雨初降。
最後的使徒握住領導模塊,毅然站了起來。
…跨越過無數個多元,無形無狀的神明們俯視着這一刻。
“能源寶的力量,照亮我們最黑暗的時刻吧!”
海潮般的暖藍從模塊的中心噴湧而出,一浪接着一浪,一浪壓着一浪,帶着整個海洋的偉力,不可抗拒般傾斜而來,終于徹底将狂亂之風吞沒。
“不!!!”
未等宇宙大帝吐露出最後的惡語,邪神的火種就猛然開始了膨脹,對于一顆星星而言,這正是步入衰弱的征兆。
在膨脹到了一個極點,火種開始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飛速收縮,崩塌,轉聚成了小小的一點,徹底消散了。
這并不是滅亡。
哪怕宇宙大帝貪婪邪惡,普萊姆斯神也從未真正的殺死過祂的兄弟,祂隻是讓宇宙大帝停下毀滅的腳步,去迎來邪神萬般抗拒的結局——再度陷入沉睡。
以宇宙大帝的虛弱程度,再度醒來之日已是遙遙無期。
但祂并不是這場精神與物質上的鏖戰裡,唯一的衰弱者。
随着太陽被射落大海,淺淡的餘晖徹底被幽深的大海吞沒,線束松開了拉弓的雙手,構成弓身的大洋回歸了精神世界,連綿濤聲重新響起。
他再也支撐不住破碎的精神體,驟然向後仰倒。
這一倒,便又是一場漫長的墜落,整片星空在他的眼前飛快向上升,四周變得愈發的滞澀而黑暗。
也許是錯覺,他感到身體的輕盈不但消失殆盡,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壓在他的胸口。
那種感覺是從内裡來的,像是一顆格外龐大的火種飽填其中,它不僅沉重,還在以一種極高的頻率飛速躍動,散發出炙熱的洪流。
太滾燙了,太重荷了,他幾乎喘不上來氣,不知道自己是先會被灼傷,還是會先被這顆沉重之心壓垮,但一個念頭充滿了他的整個腦海——這不屬于我,不是我能承擔之物。
與此同時,殃厄的意識也在飽受一種折磨。
他頭疼欲裂,整個世界的訊息都在呼吸之間向他湧來,而他的大腦罔顧軀體的強烈抗議,在看,在聽,在他的頭雕裡靈活轉動,發出活物一樣的私語聲。
一開始,它的聲音很小,但很快便肆無忌憚,發出迷亂的共鳴與合奏之音,妄圖将所有存在于世的蜂蛹喃語都向這裡引來。
——這也不屬于你,不是你能承擔之物。
驟雨般的暴鳴聲終于從“般羅若”機體的每一處響起,伴随着紊亂的磁場與火花迸濺,組合金剛身後呈旭升之勢的圓環驟熄。
這個方才還神明般升起的完美之物,也在圓環驟熄的刹那,重重的砸落地面,蛛網般的裂紋從它的胸甲處乍現,很快就爬滿了整個機體。
像是一面引發了破碎聯動反應的玻璃一樣,消逝從細微之處開始。
祂時暗時亮的光學鏡邊緣淌下金色的能量液來,還未落到地面就如塵消散。很快,這種無聲無息的潰敗就出現在了組合金剛整具軀體,祂正在光明的包裹下走向崩解。
線束落了下來。
他摔得并不重,無形之風在臨落地前托了他一把,但他已沒有表達感激之情的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