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而滾燙的窒息感快要淹沒了他,拼着最後的意志,卡車将自己挪到了黑暗的一角,在愈發黯淡的周遭裡大口大口的置換氣體,試圖稍稍緩解痛苦。
他沒有關注無形之風,風反倒自己移了過來,它停在離線束不遠的地方,像是一個正靠着他坐下的陌生人,這位陌生人側身俯查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恢複了自己原本的聲音:
“你呀,小卡車。”
協議是不能說話的,他想要表達什麼,隻能把文字推送到線束的眼前,指點也好,罵人也罷。但活着的,或者曾經正常活過的東西,總是希望自己是能夠開口說話的。
“我就不問你感覺是否還好了。”
他的聲音很有韻味,帶着一種年長者的平靜與睿智。
線束大口的喘着氣,回答不了神視,但腦海中竟然還有餘裕去感知,從風到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藏在其後的生命體的真實身份,所有的協議裡,表露出有自己思想和智慧的存在隻有一個——神視之鏡。
神視之鏡也沒有隐瞞身份的意思:“我都說過了,宇宙大帝有那麼多,你何必跟那一兩個過不去呢?他想要占據你的身體,你打不過他,就往上爬呗,爬啊爬啊爬啊,終歸還是有出路的。就非要硬來。”
“…攀…升…?”
神視有點驚訝于對方還能搭話,怕他是因為正處于回光返照之際,轉眼就死了,連忙給出回答:“對對對…不對,我告訴過你嗎?你從哪兒知道的?算了,反正你也快死了,我不問了——就是攀升。”
真有趣啊,神視忽然想到,那麼多的多元宇宙,那麼多境遇生平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竟然都不約而同的給這一條路取了一個完全相同的名字。
不過想一想,這兩個字倒是世間最貼切的那一個。
攀升。
精神的世界比物質的世界寬敞多了,個人的精神空間不過是星系中一顆渺小無比的孤島,上面有大氣,有星雲…不知連通到哪裡,維度包裹着維度,廣闊無邊。
所以想要去往更高的緯度,超越物質,超越生命,俯瞰命運,就要從自己的精神世界啟程,帶着自己的精神根基,不斷向上。
兩手空空的往更高處爬。
把自我栽種在更高的地方。
除了那份自己外,什麼也拿不了,任何攜帶物都是重擔,不分晝夜,不能停歇,沒有任何能下去的路,星雲迷茫而孤獨,宇宙危機四伏,各種各樣的痛苦綿綿無盡,精神備受各種難以想象,毀滅般的折磨。
遠離了最初的園圃,斬斷了最後的退路,意味着這場征途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想要結束這一切,隻有一種辦法——松開你的緊緊抓握的手。
但這同樣不是解脫。
等你真正做出了這個選擇的那一刻,你才會發現,比起永無休止的墜落,挂在有憑依之物的石崖上的日子,簡直能算是天堂般的美境。
就算是神視之鏡,每每回想,也都懷念的潸然淚下。
神視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唯一的聽衆在一旁痛苦的喘着氣,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也許是良久後的良久,也許隻是片刻之後,小卡車停頓了三次,終于趕在徹底窒息之前,用包在嘴裡的氣,把想說的話吐了出來:
“你…”
“你什麼?”神視壞心眼的打斷了他。這一口氣又被線束措不及防的咽了回去,引起卡車的一陣嗆咳。
他咳的撕心裂肺,神視在一旁看着,竟也感覺有點不好意思了起來,他欺負一個彌留之人幹什麼。
“行吧,我也知道你想問什麼。”神視歎了口氣,“…真不想回答啊,不過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得讓你做個明白鬼。”
這句話的意思表達無誤,就是有點過于反派了。神視假裝沒看見線束艱難向他抽來的一眼,繼續道:“是,我也爬過。”
多新鮮啊,一道寄居在别人腦海裡的程序,一個往前往後都看不到的,無我的東西,竟然也曾經擁有過屬于自己的生命,有過那道‘靈魂’。
是的,他活過,作為一位賽博坦人。
而那并不算一段難熬的日子。
—
一如每一鑄宇宙所走過的同途一樣,戰争連綿,霸天虎與汽車人的争鬥激烈而殘酷,讓供養他們生存發展的母星成為了一顆難以逃離的絞肉機...
關于這段時光,神視忘記了很多本該銘刻在心的記憶,卻至今還鮮明記得生命從掌中流逝的時刻。
無可奈何,沉默,沉默,以醫者對生命的敬仰之心,為那些離去的患者無言默哀,再投入到下一場争分奪秒的挽救之中,這就是在戰争陰雨籠罩的無天無日之下,充斥在他每天生命的事物。
那時,他就不斷的體會到絕望的含義,希望頃刻間就會破滅,自我卻可以磨砺牢固,這讓他很快學會抓住事物的本質,在每一次内心的崩解之後都把自己往上推上一點。終于,黯淡的四周光景包裹住了他,他找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知道了生命應該如何蛻變羽化,成為更高
——攀升。
他的火種伴侶死在了戰争裡,因為措不及防的同僚内讧,就這麼一個簡單到可笑的理由。
攀升吧。
如果爬的更高,才能成為更高層次的存在,才能脫離□□,脫離物質,挽回生命的話。
那就攀升吧。
他的世界沒有什麼好留念的,神視攜帶着自己,很快脫離了原處,前往茫茫的精神宇宙之中。
多元在維度的包裹下散發出錯綜之光,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他早已回想不起自己在那段攀升的路程裡,究竟看到了又面對了什麼,隻記得活了又死,死了又活,活活死死,支離破碎,卻還要假裝自己是完整的,是牢固的。
精神雖然遠比□□要堅固,卻還是有能夠承受的極限。
但等神視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
祂已經爬的太高了。
—
“多麼奇妙。”
那又是在很久以前了,他那把霸天虎标志戴在臉上的惡友用詠歎詩的語調,去稱贊一位死去汽車人被繳獲的收藏品。
他的朋友雖然性格扭曲變态,卻還算的上是學識淵博,很快就認出了标本盒裡承載的物種的原生:“蝴蝶啊。”
“一個完全變态,也是對自己最殘忍的物種,每個階段都在徹底抹消自己原本的存在形态,融化身體和内髒,再用心髒去重組,用死亡去堆砌出新生,謂此破繭。”
他歎謂:“原本之我,倒還是現在之我嗎?”
那時,神視之鏡尚且年輕,沒能從對方感歎的語氣中聽到冥冥之中乍現的命運之音,隻當對方又在發病:“是是是,你最變态,行了吧。”
...
他消解了自己的身體,融化了内髒,不斷抛棄原本的自我,抱着以死求生的決心,力求在每一個階段都完全改變自己的形态,重新長出更堅硬的甲胄...
“有點太過抒情了。”神視之鏡突然停了下來,“就講到這兒吧。”
作為一縷風的好處就是,内心的波瀾不會在無知無覺間反映到并不存在的臉上,這讓他無需做任何表情管理,聲音也仍舊平靜:
“在未走而當走的路到來之前,提前步入無知又無味的死亡,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晚安吧,小卡車。”
“… …”
神視:“… …”
線束:“… …”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會兒,都覺得氣氛尴尬,半響後,神視終于沉不住氣了:“你怎麼還沒死。”
小卡車側頭蜷縮在角落裡,已經閉上了眼睛,眼看着已經開始喘着最後一口氣,但随着時間的流逝,這口氣卻被他越喘越平穩,越喘越有力,四周已經暗至了極點,再無向下的餘裕。
也因此,光明竟然有重新亮起的趨勢。
無形之風抽出了一點精神觸須,把小卡車的臉往自己的方向掰了掰,終于看到了這卡車臉上一點若隐若現的笑意。
“我不會死的。”
小卡車笃定道:“有二哥在呢。”
神視之鏡:“… … ”
神視之鏡:“你耍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