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雲暴雨,濃厚壓抑的雲團籠罩着整個城市。
飓風來無影去無蹤,所過之處,留下一片淩亂磚瓦的破敗景象:沿海之地,海嘯頻發;臨山之所,地震洪流;平原崩裂,火山噴湧。
數千年以來,摧折人們的各種天災在這幾日如決堤山洪,集中爆發,世界各地因受災而造成的人數死傷、财産損失不計其數,人類惶惶不可終日,唯覺末日已至。
但是今日,就在片刻前,賈斯帕的上空,沉沉壓抑在人們頭頂的烏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稀薄,暴雨随之退去,幾日以來的第一縷陽光終于穿透了雲層,照射到樓宇最高的尖頂上,很快,和緩微風拂面而來,藍天一碧如洗。
而通過氣象衛星進行觀測,科研人員驚訝的發現,籠罩在地球大氣外的猙獰雲氣團,竟然僅在幾息之間就已消失散去。
一如神明收回了祂降災滅世的手掌,認為生命仍有其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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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世之災由宇宙大帝引發,也随着宇宙大帝的沉睡而消弭。地球上的生靈并不知道短短幾天之内,他們已無限臨近毀滅的邊緣...
卻又因另一個種族的介入,而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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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怎樣想,人類怎樣想,神視之鏡并不知道。
它隻知道自己很不爽,不爽又氣悶。
第一次見面,連帶着後來無數次的交流,它都在不斷地給小卡車灌輸自己就是宇宙大帝,是神明的一部分的觀念。
事實上,這也并不是謊話,作為統一了自己的意識與精神形态,攀登上一定高維的更高生命,在自己那個無神的世界裡,它的确擁有承載‘宇宙大帝’這個稱号的資格,可與衆多的‘宇宙大帝’一起共享存在與信仰——在祂未跌落成為‘它’之前。祂即神明。
那時小卡車聽得挺認真,也沒反駁什麼,神視就當他确實相信自己是神明,以及認識到了神明需要被莊重對待的重要性。供奉就不需要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它早已接受了自己已經破碎不堪的事實,但至少作為曾經之神,起碼也應該得到一點該有的尊...
“你耍我是吧。”
小卡車朝他歪了歪頭,此人面甲慘淡,磁場虛弱,無力回話,但仍調用了可調用的面部資源,做出了一副‘你說是那就是喽’的神情。
哪怕已經死成了一道協議,神視還是罕見體會到了一口氣上不來的感覺。
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你那态度是什麼意思?
這小卡車就不需要臨終關懷。
曾經的醫護人員,現在的神視之鏡怒極反笑,索性也不再壓制自己的本性,生前的一點惡劣徹底被激了出來。
好嘛,好嘛,音闆會救你是吧。
神視冷嘲熱諷道:“你真當音闆是神嗎?”
哪怕線束真能被救活出去,受到自我破碎的局限,有關于攀登的途徑,感天尊預言的未來,神視的生前之事...
種種這些真相,他仍不會再記得。
遺忘是命運使然,渺小個人在其中颠倒反複,脆如浮萍。
這小卡車的死與活都注将庸碌,不斷割舍掉自己,抛棄了那麼多,卻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呢?可悲。
思以至此,神視索性告訴他另一個真相:“你的二哥根本比不上殃厄,甚至連你這個小鏡子渣都不如。”
“你們是碎片,那他就是殘渣,你們是隕神的一部分,他隻不過是個好運一點的凡人,得以和你們一起降生,冠以兄弟之名,但他真正擁有的神性又有多少呢?”
“你們早早的認識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有攀登的機會,哪怕機率不大,也有那麼萬億中之一的機會重回高維,補全自己。但真要到了攀登的那一天,你也帶不上音闆,他是凡人,是累贅,是注将會把你拖死在原地的磐石...”
神明在線束的耳旁徐徐喃語:“...是輕易易逝的脆弱之物。”
生命根本就沒那麼寶貴,死亡才是補全一個輪回的重要節點,無法挽回之物注定随風消逝,至于我們所在乎他們的那顆心,随着萬象交替,多元掩蓋,也很快會慢慢沉寂下來。
是的。
對于神視來講,時間在很久之前就不再有意義。
他早已記不清自己火種伴侶的名字了,隻記得他是個飛行單位?也許吧?那又有什麼用呢?億萬年之後,連宇宙都不複存在的那一刻,‘愛’這種時效性極短的物什,又算的了什麼呢?
“雖然你這小卡車總惹人生氣,但我還是蠻看好你的。”
你有攀登的機會,又有所愛之人,神視想。他忍不住想要再惡劣一點,忍不住的想笑,千百年來,它已經将自己的痛苦咀嚼得索然無味,但現在,一個更加新鮮的正擺在它的眼前,注定慘淡的命運在他身上寫滿了‘敬請期待’。
我喜歡看這些。神視又想,它感覺有些東西正在它的身體裡複蘇。
悲傷,難過,彷徨,努力想逃開卻又避免不了的希臘式悲劇...這些痛苦,我所經曆的,攀升,墜落...你為什麼不也去看看呢?
風在線束的周身盤徊,發出毫不掩飾的竊竊笑音。
“音闆不過是個凡人,至于殃厄...三重面具不早已向你呈現了他的未來嗎?線束,所有人之中,隻有你。”
四周愈發的明亮,神視有所預感,開始徐徐向上升,祂俯視着一動不動,像早就死在原地的小卡車,它的話裡透露出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快活啊。神視又想起了生前之事,它花了多久才認識到生命根本不珍貴這一真理呢?那之後,它終于蛻變得不再脆弱,開始坦然品嘗他人的絕望與悲恸...
第一口隻是出于好奇,第二口...回味無窮。
它便替線束又重複了一遍:
“隻會有你。”
音闆會死,殃厄會死,小卡車早晚得認識到這一事實。
而神視,它從不拒絕做個好心人,讓未死之人在安眠在尚且圓滿的美夢之前,先嘗嘗未來苦果的一絲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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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神視所說,他們的宇宙無神。
普萊姆斯,宇宙大帝,都是神話衍生而出的産物,承載了人們向往希望,向往虛無,向往新生,向往死亡的心願。
神位空缺,而他花了很久,爬了很高,才終于明确選擇了道路,頂替了——宇宙邪神。
他生性惡劣,崇尚虛無,死亡,不堪救藥,唯有他的伴侶...
見卡車良久無言,惡劣者終于哈哈大笑起來。
在神視肆無忌憚的笑聲裡,線束忽然道:“我知道。”
風認定他在撒謊,更加肆意地俯視他,仔細觀察對方臉上的神情。
卡車的表情平靜,即沒有以往強作鎮定時的威嚴肅穆,也沒有聽聞噩耗的無奈與焦灼。也許僅隻是神視的錯覺,它突然覺得如果此刻望進線束的光學鏡,他能看到深埋着的内裡,另一種通明紫光正在閃爍。
宇宙大帝已進入沉睡,這紫光當然與邪神無關,無色焰光的默然跳動,證明線束此刻表情反襯着他的内心——平靜,由内而外,神視的話并沒讓他的内心産生波動。
這小卡車...
神視有點不妙的感覺。
好像它本來已經深刻了解了一隻懦弱的石油兔子,但一夕之間,這隻無害草食就突然就進化成了機械恐龍,這東西用熟悉的眼神,像往常一樣回看它,它卻不敢再去揪它的耳朵。
神視有些笑不太下去了,努力多哈哈兩聲挽尊後,它的笑聲就戛然而止,轉而忙問:“你真知道...”
“我知道的。”線束說。
微光徹底在四周點起,照亮了原本被黯淡吞沒的景物。不知道音闆在外面做了什麼,随着精神空間一點點斂回光輝,線束的呼吸徹底平穩,痛苦本該消弭,但他仍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