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阿斯翠亞在埃裡吉翁遇見的第一個精靈工匠。
她本已做好了防衛,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精靈直接邁過食人妖的屍體。他将将油燈挂在突出的石塊兒上,蹲下身子,不聲不響地清理起碎石來,就好像他對洞内發生了什麼了若指掌,就好像他本來就是她冒險中的夥伴似的。
在阿斯翠亞的審視中,他抽空擡起頭,說了聲:“我幫你。”那精靈的聲音嘶啞,像是被什麼傷壞了嗓子。
“您……謝謝您。”
她懷疑他依舊對劍上的紅寶石念念不忘,于是将擦幹淨的武器綁回了腰上——嘗到怪物的血液後,那塊兒寶石似乎更紅了些。從天邊落日的橙紅,變成了深一些的石榴紅。
“盒子裡面有什麼?”
當阿斯翠亞用杠杆撬起扁石,将精緻又堅硬的木盒捧在手裡時,對方這樣問到。油燈的光亮太過模糊,那隻精靈的神情淹沒在黑暗中。
“我不知道,這事我不該知道。”她以為終于找出了他的目的,于是輕笑一聲,小小松了口氣,“我也是受人雇傭才前來尋找的,您要是想做這個的交易,恐怕得去找我的雇主。”
“是麼,不用那麼麻煩吧?你隻要打開看看,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我不會打開不屬于我的東西。”
“就當是為了我的交易——”
“憑什麼?絕不。”
有生以來,阿斯翠亞頭一次拒絕得這樣幹脆利落。不知為什麼,眼前這隻精靈從頭到腳,都給她一種不好的感受。在她的偏見中,即将被耗盡的精靈不該是蒼老、智慧而又對此生無憾的。
但這隻精靈并不是。他的外形潦草、皺紋深刻,眼睛裡卻透着十分的精明,甚至到了狡猾的程度。他緊緊地盯着阿斯翠亞,卻又不像是老鷹盯着地上的獵物。他為什麼那樣諷刺又期待地看着她,她看不懂。
她緊盯着他鼻梁上的那顆痣,想要探探他的底細——
“那這個又是什麼?”
幾乎是同時,那精靈将左手擡到臉側,慢慢松開,幽暗密林的白寶石被他握在手中——不是普通的一顆,而是國王衣領上的那一顆。
阿斯翠亞心中一驚,卻隻做了兩個動作。她摸向自己的領口,确認對方手裡的東西是從自己身上偷走的,便立即拔出寶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她說:“把它還給我。”
“我要是不這麼做呢?”
“那就别想活着走出山洞。”劍柄上還留着些幹涸的血迹,此刻都成了這句話的證明。
“為了一顆寶石,你就要殺死同族嗎?”
他不顧脖子上的利劍,一味地欣賞那顆寶石。當他對它并不陌生,他欣賞它的目光,并非像是第一次看見它,而像是在從前看過了無數次。
“我為了對我最重要的東西,要殺死一個狡猾的小偷。而因為他是我的同族,所以我在殺死他時,會更多一份悲哀和恥辱。”阿斯翠亞緩緩道,手上的力道又一次加重。
對方的面上沒有一絲恐懼,但他還是将白寶石交還到她手中,緊接着又問:“你是從林地王國到這兒來的?”
阿斯翠亞沒有回答,她收回劍,确認自己身上的其他東西還在,便撞開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出山洞。微弱的火光始終在她身後搖晃,直到碰見了比火光更加明亮的洞口。
在這世界的白日,陽光明媚而耀眼,并不是一盞油燈可以比肩的。但在黑夜中……黑夜有溫和的星光,星辰總是在黑夜亂世發揮作用,到了平和的白日,就悄悄藏起來。
“你很年輕呢小家夥兒——”
站在河中央的石頭上,阿斯翠亞提着滿是血污的裙子回過頭。聽見這個稱呼時,她的轉身總是下意識的。可她轉過身,隻看見一隻陌生的精靈,靠在洞口。于是她現在看着他,心裡多了種厭惡和憤怒。
“你有兩百歲嗎?”
阿斯翠亞對着樹林呼喚,叫來了等待許久的白馬。
“我叫墨丘利……交個朋友?”
她騎上馬,隔着兩層香樟樹的綠葉,凝望着他疲倦的面孔——在病态的皺紋裡,她看見一個噩夢。一個四十年不見,卻讓她記憶猶新的噩夢。那場面将她吓了一跳,卻也讓她清醒了。
魔戒、怪物、冰冷、死亡。
“墨丘利?”
“嗯,在呢。”
“你知道在南方遊民的傳說故事中,墨丘利有個怎樣的别名嗎?”阿斯翠亞握着拳頭,心情竟比自己想象中平靜上許多。她不難過,也不憤怒,更不欣喜,她隻在對方遲疑的搖頭後,顫聲說,“赫爾墨斯。”
他站在山洞的陰影裡,仿佛不會動了,良久才說:“我不認識他。”
回到埃裡吉翁時,已經是接近傍晚的時刻,巨型風車停止了轉動,不少女人結伴從山丘下來,懷裡抱着采摘的籮筐。老者依舊坐在自己家門前,用軟帽扇着風,驅趕蚊蟲。
他見到阿斯翠亞回來,隻眯着眼笑。等她走近了,他接過盒子,像個親切的朋友似的,問她胳膊腿是否都還在。畢竟她現在灰頭土臉的,裙子沾滿血污,手臂上的傷口也不少。
“我本身擁有的一點沒少。”
“沒有的呢,多了嗎?”
精靈愣了一下,随後點點頭。
老者邀請她到屋内去坐。木屋的陳設簡單,兩把靠背高椅、一張圓形桌,靠窗戶有一張床,另一頭是工作台。他多餘的一句話都沒有,進屋便找鑰匙。他用一串鑰匙,打開了一把又一把沉重的鎖。
隻有一樣寶貝值得這樣保護。
“它們全都留在多爾哥多了,那些銀質的骨架,水晶的燈罩……全都被遺棄了。”在見到傳說中的費艾諾之燈時,阿斯翠亞腦海裡響起這樣一句話。
那盞燈撥開了神秘的面紗,和普通的油燈大小差不多,但又因為近在眼前,于是又多了種夢幻的、不可思議的美。銀質骨架四四方方,中間串聯着白水晶連成的網,藍光閃爍,像是一場微型的星光雨。
很明亮,很溫柔。注視地久了,還能從中感受到一種根本不存在的溫度。像是有在冬夜裡燃起的篝火,人盡可随意靠近取暖,而就算為了溫暖将雙手都伸進火中,也不會受到分毫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