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大漠,早穿棉,午穿紗。
商隊疲憊不堪地來到一片綠洲休整。車内書卷成堆,阿祇一早裹着銀狐披肩,與努爾窩在車裡,這段日子她像回到了大學自習室的日子,專注而滿足,随着氣溫漸漸悶熱,她拉起車簾朝努爾使了個眼色,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這狗子最近吃得好傷養得好,日漸發福,伸了個懶腰,吐着舌頭看着主子裝傻不願下車。
外面日光刺眼,照進馬車裡更添熱度,瞟了眼膘肥體壯的努爾,阿祇歎口氣,脫了披肩和破損的外衫,穿着貼身棉裙被努爾擠到馬車角落,一邊研磨提筆,一邊對努爾唠叨:“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生命在于運動。”
努爾别過頭裝睡,狗子這段擺爛的日子太安逸,出去跑,它總被護衛的快馬嫌棄驅趕,所以幹脆窩在阿祇的身邊,等到落日紮營時再玩個痛快。馬車内,一個奮筆疾書,一個安靜陪伴,倒也和諧。正在這時,車外有人喚了聲:“阿祇。”
來人掀簾而入,看到女子正撸着袖子埋在書卷之中。那人明顯一愣,外面的陽光灑入,阿祇一手拿着羊毫筆,一手正掃開努爾毛乎乎的大尾巴,領口微敞,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頸線優美纖細。她眼神清澈明亮,擡頭看向來人,好像遇到導員找談話時的覺悟,忙端正坐姿。
“宋掌事,有事?”
來人正是宋繇,見到慵懶随意的阿祇,先是一愣,眼神躲閃到桌角的方向,略有尴尬地手裡遞上一物,“阿兄來信,請文書代筆回執。”
阿祇雙手接過木牍,又一封來自李暠的傳信。套筒封泥已被宋繇打開,木牍被一刀一刀細心打磨過,散着木材的味道,孔洞挂有一枚小小的“玄”字玉佩。突緣之間,隻有兩個漢字:“安好。”
落款:“玄,五月十九。”
一貫的惜墨如金,阿祇手指在木牍上摩挲,仍有穿越千年的百感交集。暗自感慨之際,已退到車外的宋繇喚她,“阿祇?”
她回神,略微尴尬地問:“宋掌事要如何回複?”
“商隊的貨物清點和雜事阿祇了然,照實即可。”
阿祇掀開簾子,對站在車外的少年人有禮,“好,一會兒我就送過去。”
宋繇有點不自然,交待完就走了。這個少年給阿祇的印象,待人溫文有禮,行事果斷風行,聽說宋繇即将弱冠之年,十九歲與她同齡,他卻已經往來西域中原近十年,而李暠是比宋繇更小的年紀就走商了,一半時間讀書,一半時間走萬裡路,海闊天空,豐草長林。
阿祇沉浸文書的工作,更喜歡聽他們的故事。
當然,她還是遵循宋掌事要求,盡快記下商隊幾日要務,一手精簡工整的小篆躍然木牍之上。落款:“繇,五月二十一。”
木牍送到嘴邊輕輕吹幹墨迹,取下玄字玉佩挂在新的木牍孔洞,然後将收到的木牍歸入木箱。收納是文書的一部分工作,經過幾日的琢磨,阿祇用不同顔色的棉繩将木牍,以類别、時間、重要程度等分類不同。她想起考古時,發掘出的木牍附着“奉謹以上”的敬語,阿祇咬着筆頭想了想,稱職的文書應當禮數周全、面面俱到。她翻到剛寫好的落款,最後加上一行小字。
“大漠荒寒,奉兄珍重。”
她嘴角含笑,外面又傳來聲音,“阿秭。”
努爾對這個聲音很熟悉了,擡起頭伸向車外,睜大眼睛,吐着舌頭瘋狂搖尾巴,阿祇跳下馬車,看到一個稚嫩的熟臉。
“小林,你來了?”
黑黝黝的高個子小林憨笑,他原本是跟在李暠身邊伺候,主子不在就經常替宋掌事做些跑腿的活兒,阿祇在陪努爾出來活動的時候,小林總會送來幾根夥夫做飯剩下的肉骨頭,幾天下來彼此親如兄弟。小林腦門浸出薄汗,“掌事讓我來取給家主的信。”
阿祇将木牍晾在窗口的小桌上,蹲在馬車的前方對小林說:“墨迹未幹透,我一會兒親自給掌事送去。”小林笑着點點頭,從油紙包裡取出一根鹿的腿骨,扔給跳下馬車在他身邊撒歡的努爾,大狗跳起來一口咬住,搖着尾巴就跑開美餐去了。随後,小林在衣服上蹭幹淨手,從身後拽過一個包袱遞給阿祇,“宋掌事還讓我把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阿祇接過,好奇地打開。
包袱裡竟有幾片金葉子和一套胡服,她面有疑惑,“這是?”
“這是宋掌事給你的,說這是你幫商隊應得的。”
她大概明白這是為了感謝她修理車轅的額外報酬,雖然沾了古人智慧的光,但也不矯情,妥善收起金葉子,畢竟她到了于阗也需要花銷。宋繇另外送的胡服讓她十分驚喜,材質柔軟透氣耐磨,白色的亞麻雙開對襟,袖口有暗色滾邊加刺繡腰帶,與李暠那天穿的白色胡服異曲同工,尺寸小了些,樣式甚是精緻。
“這,也是給我的?”她問小林。
小林點頭憨笑。小林不是李氏家生子的仆人,他是早年李暠初闖大漠時撿回的孤兒,為人機靈又善于探路辨認方向,這幾年跟着商隊走南闖北,也有了些見識,尤其嘴甜,“這是龜茲王送給宋掌事的胡服,家主也有,宋掌事這套一直沒舍得穿,他說感謝你的出手相助,就讓我送來給你。”
“謝謝小林,一會兒我親自去向掌事緻謝。”
衣服有點大,好在阿祇随善愛學了些女紅,她想宋繇剛才肯定發現了她的窘迫,大漠溫差大,入夏時節她卻沒有适宜的衣裳這才讓小林送來。小林和努爾追逐打鬧跑開後,窩在馬車裡層層罩衣下的低調小文書,簡單束發,換上胡服,簡單在袖口處縫了幾針,等待木牍幹透,就朝紮營的大帳方向走去。
阿祇利落的裝扮落下兜帽,露出白皙姣好的面容,額間優昙花蕊般的朱砂給男兒裝扮增添一抹顔色,格外清新出色。一路引得衆人不由停下側目,眼神随着她的行走相随,作為商隊中唯一的女子,阿祇落落大方,對大家的目光并未在意。
跑過來的小林見到她這個樣子,眼光一亮,直言:“阿秭,你這個樣子真好看。”
還有一句話,他憋在了肚子裡,若是跟身穿胡服的家主站在一起,定是十分般配。
阿祇淺笑,“宋掌事在何處?我來送信。”
小林朝營地中央的大帳努努嘴,示意在那邊。阿祇點點頭,握着寫好的木牍朝帳篷走去。當她走近的時候,聽到帳裡面有争吵聲,她停下腳步猶豫着該不該這會兒進去。
這時,裡面一個蒼老堅定的歎息傳來,“日沉天紅,惡雲見風長,怕是不祥之兆。”
年長的聲音是老管事李伯,李伯是李氏士族的老人,辦事老練,說一不二,常年随李暠往來西域頗有威望。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反駁:“李伯,我們的商隊已經遲了時日,買賣事小,信譽事大,萬一誤了交貨,家主怪罪,誰擔待的起?”
這應該是李暠的那個旁支堂弟,李瑾,就是衆人口中的小李管事。
聽聞小李管事年輕氣盛,卻也有擔當,上次車轅斷裂的事故,聽說他回來主動找宋繇認了責任,會向家主親自請罪。一事歸一事,他明顯在這件事上不贊同李伯。
“家主怪罪,自有老夫頂着。”
一臉愁雲的護衛統領郭謙,他陪同商隊往來大漠多年,他也躊躇起來,“說好六月交貨,家主與我等在于阗彙合,萬一耽誤了時日,的确不好交代。”
“大風起雲氣赤黃,黃沙揚四塞無擋,萬一遇到黑風暴,避無可避,恐要人貨兩空啊……”
李伯鼻子裡呼出的氣吹動胡須,這些小輩不知深淺,不知道沙漠裡黑風暴的厲害。黑風暴正是沙塵暴,這個季節正是沙塵彌漫的高峰,可大可小,前幾日阿祇剛經曆過一場風沙,躲避在佛塔,恰巧救了受傷的沮渠蒙遜那次,倒是能理解李伯幾分。
宋繇皺着眉,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争論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黑風暴的可怕,此番入西域風波不斷,阿兄臨行前将玄玉閣的旗号交到他的手裡,萬不敢辜負。